第5章 疑案
大概是这一天的会面给了岑素逢面子,鄢岁棠心里很不痛快。
连带着翌日下朝,百官退出金銮殿时,有文官不慎踩了她的衣摆,都被鄢岁棠瞪着眼睛狠狠剜了一下。
对方却不和他人一样退却:“鄢大人何意?”
跟人打了照面,鄢岁棠认出对方,难得尴尬片刻,清了清嗓:“原来是兰老师。”
是老熟人啊。
……想来也不剩几个老熟人了。
女帝上任后手段激进,满朝文武换了大半,世家老头子们大多见势不对立即撤退,换上的都是各家较为年轻的后辈。
尤其是家大业大的莲城五大家,有儿子的几乎都顶上,没儿子的,如鄢家也有了鄢岁棠这么个女儿。
——只除了兰家。
鄢岁棠其实也说不清对这位兰大人是什么情绪。
兰大人曾是他们太学府的太师,那时兰旭主文、岑则晖主武,太学府里大家闹不过岑则晖,就经常从岑则晖那儿学些军营里折腾人的法子用来打趣兰旭。
兰大人性格迂腐,生起气来小胡子一颤一颤,但又不便惩处皇后嫡出的梅琮梅妩,故而次次都拿鄢岁棠和柳燃这两个伴读开刀。
可兰大人的文治修养又确实是好,鄢岁棠每次听他授课,都觉得醍醐灌顶,对兰老头很难不又敬又恨、又爱又怕。
而且谁能料到,曾经势如中天的兰家,秉公刚直的兰大人,竟然到了乞骸骨的年纪还主动请缨,从颐养天年的太师之职退居尚书右仆射。
无他,只因为兰家站错了队,备受梅妩打压。
所以落得长子入宫、幼子游道,旁系又多不成器,兰旭自然不敢退。
“……还识得老头子,鄢大人真是慧眼。”兰旭哼出一声,又上下打量她一遍,胡须抖了抖,道,“黑了。”
鄢岁棠失笑:“黑有黑的好,先帝从前还说我太白,现今是不是顺眼些了?”
听她说起先帝,兰旭的眼中掠过一丝惆怅,接着便举步往白玉陛下走:“难为鄢大人还记得先帝的话。”
鄢岁棠愣了愣,又听他说:“可惜,却忘了最要紧的。”
步履之间,兰旭已经不留情面地捧着玉笏,自她身边轻擦而过,很快穿进人群之中。
他着紫袍的背影似与记忆中挺拔清秀的太师相叠,面容严肃地打过她的手板,下一句却在表扬鄢岁棠的作业完成最好。
鄢岁棠无意识地拢了拢空荡荡的手掌,却听身边一串急促的碎步,一名宦官向她一礼,满脸堆笑:“鄢大人,您没走可正好。陛下召您去御书房议事呢。”
“现在?”鄢岁棠看了眼日头,估计是公事的多,“烦请公公带路。”
宦官忙不迭应声,眼珠却滴溜溜转了一圈,一边领路,一边道:“鄢大人,陛下还传召了一位岑家的公子。”
鄢岁棠挑了挑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反问:“那你不如再多告诉我一句,陛下的折子里有没有弹劾本官的?”
难怪梅琮生前最不放心梅妩,这妮子,连身边的宦官也能挑中这等短视不忠的走狗。
宦官脸色大变:“哎哟!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鄢岁棠又勾一勾唇,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碎银,拉过宦官的手,重重把银子拍在他的手心:“确实该死。”
宦官哆哆嗦嗦地捧着碎银,只觉收也不是丢也不是,俨然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接着说,”鄢岁棠一脸嫌恶,“这次本官姑且不和你计较。”
宦官如蒙大赦,赶紧将银子揣好,低声道:“如今还没到科举的时候,想是陛下中意的才子,想请您过去掌眼……不过,那位公子在奴婢领他过去时,他曾主动打听了与您有关的事。”
“——哦?”鄢岁棠禁不住笑,“听上去很有意思啊。”
-
鄢岁棠在边关逗留多年,实在难以记清世家们的人际往来,只是从前在太学府读书,至少把莲城五家的公子小姐们都记得差不太多。
不过姓岑的公子,除了岑素流她素未谋面,岑素逍和岑素逢却都是熟面孔,应该不需要跟宦官打听她……
况且长子岑素逍已经不知去向很久了。
这么想着,鄢岁棠已随宦官来到御书房,宦官先行通传,接着便替她推开门,抬眼就能看见御座上叼着笔杆一脸倦怠的女帝梅妩。
梅妩身边立着一道挺拔的绯红衣影,潦草一眼,加之熏香滚烟,也来不及看清面容。
宦官知趣地关上门,只留书房里君臣三人。
鄢岁棠一撩衣摆:“参见陛下。”
“棠棠免礼。”梅妩点点下巴,“坐。小岑,你也坐。”
鄢岁棠便自己拉过左边的一张椅,不见外地端起先前备好的茶水,掀开茶盖,眼眸微眯:“莲花茶?”
梅妩道:“这是小岑喜欢的。朕记得棠棠对茶不甚讲究,就令宫人备了两盏莲花茶,不喜欢?”
鄢岁棠浅浅抿了一口,浓甜的花香溢满唇舌,她所钟爱的清苦茶味反而寡淡,故把茶盏撂下,擦了擦嘴:“算了,喜不喜欢都已经备了,总不好浪费陛下的心意。”
“能让棠棠愿意委屈自己,朕可真是受宠若惊,下回还是给你准备普洱,总该好了?”梅妩笑着,指指自己桌上的茶,“新上贡的龙芽,朕还没碰过,这次先试试这个?”
鄢岁棠摆摆手:“算了,陛下,今时不比往日,还是不要落人口舌。”
她和女帝素来亲厚,但在别的臣子面前鲜少表现到这等地步。
可见梅妩要么是存了试探的心思,要么就是已经对这个岑家人推心置腹。
寒暄到此结束,鄢岁棠又一挑眉,一边抿她厌恶的莲花茶,一边打量那位沉默的岑公子。
比她略高,但肩背痩薄,岁数应当相仿,至多二十出头。
看上去是典型的文人做派,估计是个近似兰旭的迂腐刚正的主儿。
因为熏香的浓烟实在惹人,他正低着头躲避,因此看不清面容。
“说起来,面圣呢。”鄢岁棠问,“这模样怎么看着跟认罪似的?”
梅妩果然替人接过了话:“这位是岑府的既明,刚从鹿门过来。论辈分,算是素逢他们的远房侄子。”
鄢岁棠不动声色又将岑既明打量一番:“多大年纪了?可曾读过书?身子又如何?这可比贵君都要小上一辈,岑家人也愿意?”
“停。”梅妩就猜到她会为难岑家人,“你就消停会儿,朕可没说是要聘既明入宫,今日召你过来,是小岑先告诉了朕一些公事。”
说到公事,鄢岁棠便歇了挤兑的心思,一本正经等梅妩的后话。
梅妩便清了清嗓,看向岑既明:“小岑,你自己说吧。”
女帝令下,一直缄默不言的岑既明终于上前半步。
这回,夕照透过精雕的窗棂映上他的侧颊,少年手捧白玉笏板,眼眸深深,很有一副谦恭秀雅的文臣模样。
看服色,绯袍银鱼袋,是五品以上的品级,但上朝时这人一定不在场,否则这副长相不可能不引人热议。
单是笼在日光里的小半个下巴就足够精致,肤色又很白皙,却不是世家常见的病恹恹的白。
梅妩先前便令人开了窗,此时滚烟渐渐散却,露出那张神秘的脸。
仪表如松竹列翠、行摆如野鹤峻云。
模样更是眸若池雪、口若含英,单论仪容之美,甚至压过了梅妩引以为傲的后宫佳丽。
哪怕是梅妩心心念念的兰皇后,在鄢岁棠的审美里,也要略略逊于这位岑既明。
鄢岁棠心尖微震,却没来由地感觉眼熟。
可是岑既明这样气质的人相当少见,即便是在世家里也是一等一的英才俊秀,没道理和她见过却不留印象。
“见过鄢大人。”岑既明低沉的嗓音将她唤回了神,“小臣年十八,将将读过一些书,认几个字,身子也无甚特别,不过没什么大病而已。”
鄢岁棠怔忡片刻,意识到他是在答刚才的话,才反应过来岑既明动了怒气。
“至于公事——”岑既明没有给她道歉的机会,“忝列朝臣,臣现今负责的是为刑部事宜。今有一桩祸事,关乎静王,陛下虑及静王与你私交甚笃,故令小臣同鄢大人交接此事。”
鄢岁棠的眼皮微跳,她刚回到莲城不久,连几个王爷的封号都还没摸熟。
回忆半晌,大致确定静王该是昔日的二皇子梅珥,和她也不过是太学府的点头之交——叫她过来,应该是因为昔日太学府的大家里除了她,其余人都还不曾完全表忠梅妩。
“关乎静王?”鄢岁棠轻描淡写地重复一遍,抬起眼眸,呵问道,“听你这口吻,是想状告宗室?这可不是刑部该管的。是御史台的都被静王收买不敢做声,还是刑部本务太清闲,小岑大人嫌它屈才?”
越权行事、面圣状告,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踩在她的脸上,那句“私交甚笃”更是空穴来风,摆明了是给女帝暗示她有不忠之嫌。
鄢岁棠撂下茶杯,神色难得地现出一派冷峻:“既然小岑大人要告静王,那就拿出证据,休以风闻扰圣,否则鄢某也要效仿,就地弹劾你一记不敬皇室之罪。”
岑既明直起身子,先前从容淡漠的神情微有变化,唇畔勾出了一抹弧度。
“小臣自然是有证据,可惜事关静王伴读——崔奉行。”
鄢岁棠隐觉不妙。
“还请鄢大人助臣取回罪证,以尽人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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