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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一波又起(三)


苏重锦身似脆弱的柳枝被刑架禁锢,铁牢充斥遗留的恶臭,是日积月累无法消散的血味,氤氲地令人作呕。

        “我跑了,你哪还有机会将我千刀万剐。”苏重锦无声一笑,“辞远,念在那点情谊给我一个痛快吧。”

        顾书哲呼吸沉重,在短暂的无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到了这你以为想死那么容易?咬舌也能把你救回来!”

        “你想死?你想死在源清房时就应该一头撞死!何必落到我手里惺惺作态!你这般会骗人!你就是想博取我同情,利用那仅剩一点的心软!”

        “我没有!辞远,我没有!”镣铐挣得哐当直响,苏重锦想要解释,“我进这破地方博取你的同情又能如何?相处两年,我还不晓得你是何脾性吗!你嫉恶如仇,岂是留情面之人。”

        顾书哲面容如铁,寒声道:“初见时你就是这般示弱,装作可怜,你最善这种把戏叫人防不胜防!而今再用不觉无用了?”他将难忍藏于官袍的宽袖中,用一袭飞禽绯红压制,“我已经顾念旧情,看在你几日对孩子的照料退了步。你不从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想死?哪能这么便宜你!”

        “辞远……”

        苏重锦硬将哽咽吞没,一并饮下的还有眼眸盛满的碎光,神色渐渐黯淡,仿佛从希望慢慢走向了失望。

        “辞远……”

        苏重锦面无神情地唤着。

        顾书哲喉咙浮动,酸涩使他嗓音泛哑,他不能应声。

        “辞远做得不错,岂让我死得那么干脆。”苏重锦眼角延出一丝笑意,缓和的平静中逐渐渗出格格不入的癫狂来,“刑讯逼供没用,我苏重锦吃软不吃硬,辞远倘若想知道什么,同从前一般待我,我定说。”

        “然而你也清楚,我吃软不吃硬。”顾书哲掩盖着动摇,说:“我奉劝你最好老实回话,免吃苦头。”

        苏重锦眉宇含笑似的,被束缚也保持着和风细雨,“我接受你的提议,但我不爱被扣着说话,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将它松开,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顾书哲哼声,“既然是大秘密,你又岂会轻易告诉我,你还有别的要求不妨直接都说了,省得解开了还得再拷上,麻烦。”

        苏重锦叹了声气,缓缓道:“你怎就不能再信我一回?我要与你说的事啊,与我武朝无干,却与你南晋有关。”

        顾书哲星眸眯起,探询说:“休要再蛊我,你能知道什么秘密?”

        苏重锦笑意里三分意味不明,“我可与你提上几句,假若你起了兴趣再松我手脚也行。关乎朝堂,不可泄露给他人知晓,你须靠近些。”

        “铁牢里密不透风,隔墙有耳也听不见一缕风,就着这距离说吧。”顾书哲跨近,与苏重锦相隔半步。

        “我句句属实,若是被有心人听去,恐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我晓得你们陛下命在旦夕,京城风波再起,他区区病躯之身难以招架。”苏重锦压声说。

        苏重锦平日语气一贯温雅,压低了声便是难以听清,气息断续,也不清楚是不是故意这般做的。顾书哲犹疑须臾,再靠近些附耳而去。

        苏重锦眼中显露得逞之色,几声镣铐摩擦,张嘴便朝顾书哲的侧颈狠狠咬下去,一下舌尖便尝到了腥甜。

        顾书哲嘶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苏重锦有一日竟攀咬他的脖颈。他愣了会才意识要将人推开。

        苏重锦整个人前倾方有机会下口,手腕被镣铐勒出红痕也不察觉疼痛,仿佛口齿里的血味麻木了他所有的知觉。

        他眼神如盯猎物,舌顶舔舐牙尖的血,仍是眼眸弯弯地说:“我要见梅鹤卿。”

        顾书哲抽净帕捂住带血的齿印,凝眸道:“竖子狡诈!”

        “不过咬一口,何必动怒。”苏重锦温声,“气不过咬回来就是。”

        “你——”顾书哲气结。

        苏重锦漏出一声笑,神色忽然严肃起来,“辞远,我不说与你听是怕祸及你身,你要真心想护我只能按我说的做,去将梅家那位请来。”

        “我堂堂大理寺卿还保不得你,到底是何天大的秘密,还是你仍旧在诓我!”顾书哲半信半疑。

        “辞远,你怎这般固执得可爱,再信我一回不成吗?”苏重锦俄然又挑起眼尾,“事关重大,我如今手脚皆束,又有你看着还能闹出什么大事。我见着他了,你也可以在旁一听,我不瞒你。”

        顾书哲抹了又抹伤口,不做答复,思量着出了铁牢。

        ——

        久卧龙榻的景司忆疫病已侵蚀身心,恢复甚慢,醒时近乎是为进药,用完汤药便又昏昏欲睡过去。景夙把政事处理完毕,剩余的时间几乎都与皇帝处在殿内,寸步不离。

        景夙眸光似水,清冷地凝结在景司忆憔悴的面庞。皇帝数年来的坚韧在春疫下不堪一击,将支离破碎后的脆弱毫不掩饰地败露在他的眼前。

        景夙不禁想起那揉碎了一手的迎春花。

        原来如此。

        景夙指尖抚得景司忆睫毛轻颤,他细声细语地唤:“忆儿……”

        景司忆意识模糊地应着他,眼睛睁了片刻才缓慢清醒,浑身无力地朝他看去,气虚道:“是,是要喝药了吗?”

        “不是。”寝殿灯火明了一半,景夙映入皇帝眼眸里的半张脸颊浸在软和的昏光里,仿佛要柔出水来。

        额间落下温热的掌心,景司忆想要阖眼,却听景夙柔声与他道:“南边已起战事,曹甫中计受伤,皇叔决定下边境坐镇黔州,明日便要启程了。”

        景司忆神识幡然清醒,一阵头疼席卷,被衾下探出只手捉着景夙锦袍,“何时,何时的事?”

        景夙反握这虚弱的五指,“今日才得的消息。”

        “想必战事紧急,皇叔有何安排?”景司忆强压头疼。

        “详细待你康复后,裴逸自以奏折呈上,我唤醒你是为另一件事。”景夙轻捏柔软的手心,“皇叔此去尚不知归期,有些决策我便拟写圣旨先斩后奏了,希望忆儿那时可以理解皇叔所举的心意。至于京畿守备军的虎符,我与梅鹤卿细谈过,离京前我是定要收回的。”

        “皇叔……”景司忆眼色几分歉意,“你做得对。”

        “忆儿有自己的思量是好事,过些年及冠了皇叔是要归还政权,这些都将做试炼,皇叔不会过问。”

        景夙指腹慢慢舒缓皇帝的眉心,他循循善诱,“还记得沈太傅赠予你的琴吗?他希望你为君沉稳克己,切勿心浮气躁。皇叔也是这般期盼着你,想你有朝一日能成为自己心中帝王的模样,真正恩施九州,泽达万民。”

        “忆儿,这条路很长,你的祖父耗费一生才有如今的国,百姓才有如今的家,他那般厉害的枭雄也需经历九死一生,何况是你。你不过二九,一步一脚印,来日方长。”

        景司忆喉咙浮动,他从未有过一次像此时此刻这样,几近潸然泪下。肩头的重量犹在,却又仿佛卸下般。他终于哭着说:“皇叔,我累,我好累。”

        “我真的……好累……”

        “我以为……我以为做这个帝王,”景司忆双颊淌下热泪,浸湿软枕,难以自已地抽噎着,“是要与……与所有人作对……”

        景夙看榻上人哭成泪人,眼眸里的爱怜愈发深重,他替他拭去泪花,软声道:“莫怕,皇叔在,阿沅和阿齐都在,他们这些日子还时时吵着要进殿看你,皆被我拦下了,而今恐怕恼皇叔恼得厉害。”

        景司忆抽抽搭搭地,抿嘴又哭又笑,“那你……那你放他们进来……我……我好多了。”

        “我与元崎下了令,三日,三日后。”景夙手心被泪水染湿,有些黏腻,“须你身子大有好转,我才安心你见他们,以免扰你养病。”

        “温离今夜回来,他守在榻前,有事你吩咐他一声。”

        景司忆轻轻“嗯”声,眼神不舍地看着景夙。

        “你这眼神是舍不得我吗?”景夙忽然莫名一问。

        “舍不得……我才愿意亲近你,你便要走了。”景司忆情绪渐缓,秋水眸一片红润,下定决心依赖一个人实在太难。

        景夙心疼地抚过头发,“年底皇叔一定回来。”

        景司忆几声闷咳,沙哑道:“我等你。”

        景夙攒眉,“我给你抚抚背。”

        “我要起来。”景司忆推开被衾说。

        景夙搭把手把人搀扶地坐起身,景司忆挨近他,额面抵在了他的胸膛,由着他一下一下地顺着脊背。

        十七岁那年他在做何事,他在父亲的军帐中受教,日日听帐外的金戈铁马声,从白日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随时便要军行。他过倦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好不容易等待定都入京,他以为这便是他想要的安身之所,方发现,他的家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

        “难为你了。”景夙软声抚慰,他嗟叹一声,“皇叔来日替你守着疆土,你无须害怕,我们的忆儿要走的路很长很长,还有许多沿途的风景不曾见过。我要你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景司忆攥着衣袍,默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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