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祸不单行(八)
源清房有梁顶遮风挡雨的地方遍地躺满病患,在前院救治的连服两日汤药已见好转,那些救治无效甚至加速恶化的都被抬去了后院一块安置。
病患太多,源清房人手不足,季杳便唤自己兄长来搭把手,也不必季燃如何做,只需他端水送药足矣。
季燃挽起袖口,正替病重昏迷的孩子擦拭,苏知辛陪同左右照顾着,手里没有停歇过,他与季燃说:“这些孩子都是辞远路边捡来的,”他顿了顿,“就是顾大人。”
“可是大理寺卿?”季燃抹掉小丫头额头的汗,给她换上干净的湿帕降温。
“嗯,”苏知辛颔首,多日为照顾孩子鲜少休息,他眼底露出疲态,语气比平日还温和亲人,“他将孩子照顾得很好,那点俸禄都花在孩子身上了。他们啊,也很亲近辞远,我每回去看望他们,院里总是欢声笑语的,个个活泼得似猴儿,可现在……”说罢,心底的难过不言而喻。
季燃垂眸洗帕,“别担心,朝廷已经在想办法了。”能做的便只剩安慰,可连这安慰的话也说得毫无底气。这两日因服用药方加剧疫病恶化,逝世之人数不胜数,小孩儿年幼脆弱,谁可以保证能挨到那个时候。
苏知辛也知此话不过是无力的宽慰,两相缄默。
忽然后院直通巷子的出口来了动静,是抓药的伙计给开的门。霍沐率禁军陆续而入,紧随后边的还有刚从怀香坊回来的沙月和莲净。禁军动作尽量放轻,把担架抬进院子里。
季燃攥着帕起身,一脸不明所以,走上前去与霍沐作揖,询问道:“将军您这是做甚?他们重疾染身不宜搬动。”
霍沐还揖,正容亢色说:“季供奉,卑职奉摄政王旨意办差不便透露,还请配合些。”
“这。”季燃还欲还口,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他抬眸见沙月摇首示意,他便不再作声。
沙月拽着季燃胳膊拉到边上无人的地方,他看那头莲净在与霍沐说话,压嗓子说:“摄政王怀疑药方出现偏差,是有宵小背后从中作梗,此番举动便要揪出其中蛛丝,一查到底。”
“在此处不行吗?他们遭受病痛折磨,孱弱至此,仿佛一阵风都能要了命,任由禁军搬去别处,难说路上不会出现不测。”季燃推掉胳膊上施压的手,眸光炯炯,“月郎,你须与我说清楚。”
沙月每每望着这双眼,脑海便浮现大雨里哭得红彤彤,又叫他怜惜得不能自已的可怜样。他挫败地瞥眼别处,“宫里那位性命岌岌可危,主子与摄政王想法一致,都认为皇帝春疫不愈是有人趁其之危。”
季燃大惊失色,沉声道:“弑君乃是谋逆,这般说来,那些原可治愈的百姓如今死了,不过皆是那奸贼掩人耳目的牺牲品。这人委实歹毒阴狠,他弑君目的为何,也无法取而代之,还枉送无辜性命!”
沙月转眸,眼神复杂地注视季燃,那双眼眸蕴含愤怒,言辞真切不假。他话中藏话说:“无法取而代之,却能使南晋再换新帝。天子垂危,何不趁他病要他命,如此,新帝便有顺理成章登上龙椅的机会。如若这么猜想,你觉得口中奸贼是谁?”
季燃略微仰头,迎视一双探究的锐眼,仿若滚滚巨石砸压胸腔,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受不住后退,沙月一步逼近,他肩背抵在红柱,辩解说:“倘若如你所言,便不会放我出城求援了。”
沙月足足高季燃一个头,生得虎体狼腰,一步就将季燃似兔儿般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再加之沙月面相和眼眸凶野邪性,逼视时直叫季燃心底无助生怯。
“你怕我?初见时你不怕的。”季燃的眸光令沙月有些不是滋味,这副眼神曾在雨里向他寻求过依靠,“即使是酒后失态,你也不曾怕过我。”
季燃心底的另一面平静咯噔落了石,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波澜,他解释道:“我害怕的并非是你,于你我是不怕的,我怕的是……”他默声不语。
“那你怕什么?你父亲?”沙月追问。
“嗯,我明白月郎话中的意思。”季燃解下挽作层层的袖口,他坚定看向沙月,没有躲闪和怯意,“我不怕月郎,我怎会怕月郎。”
一声声月郎唤得沙月心软,与那竹萧少年唤他小狼时不同,哪里不同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沙月自个暗暗琢磨,季燃的眸光如实质的火,将他烫得再睹去别处,“要和你父亲有关,只要你不参与,也与你没干系,不怕。”
季燃摇摇头,“他是我父亲。如若真是他,我……我便不知该如何做了。月郎能揣摩出他来,少卿大人自然也心中有数,我害怕……”
沙月垂首,看季燃神似受惊的兔儿,鬓边滑落的发丝掩了掩伤疤,他的凶野尽敛,不自觉地柔和说:“你回去与他提这事,他自是知晓如何做。你不必为难,该犯难的是他。”
季燃也正有此意,他点头道:“我现在便回去问他。”
季燃落了袖,疾步时手里叠帕,苏知辛在屋里照顾孩子,从窗户瞥见人神色急切,他放下事儿出来拦着一问:“季公子,适才禁军为何将患疾之人带走?这样实在不妥。”
“事出有因,其中缘由我也不甚清楚。”季燃把湿帕搁在屋外头的栅栏上挂着,他仓促行揖道:“我有事须得回府一趟,如有伙计问起,还劳你解释一声。”
苏知辛也不再拦着,合手还了礼数,答应道:“在下明白了。”
季燃道声谢,苏知辛立在廊下眼看青衣消失雨帘,听小孩儿泣声哭嚎,甩开长袖挑起门口竹帷入屋去了。他探手平抚女娃的发和额,女娃忍耐不住病痛,梦呓不断,他轻声道:“做姐姐的可不得娇弱,还是弟弟乖,不哭不闹的。”
——
停歇在后院的季家马车打道回府,季燃袖袍底拳头紧握,强压心间狂涌的不安。回到家中,季燃被管家告知季伯文近来都居在皇宫,不曾回来。季燃罢手,又急匆匆令马夫转道皇城偏门。
皇城积尸两日前便交由禁军和灵朔铁骑敛收干净,血迹难除还需专人清理,坍塌的府寺也得待后来诸事解决再提修缮,皇城如今仍是狼藉一片,砖石木块摇摇欲坠。
季燃有军器监腰牌在身,禁军甄别来者身份,跑宫城进行通传去了。他支着伞在偏门逡巡踱步,如同内心徘徊难散的不安,不见父亲便难以消除。
季伯文远远就望到季燃在门处步子踌躇,心事重重。季燃不负他所望,以虎符调来京畿守备军援城,多少年来总归办了件令他满意的事,还不真算是无用之人。
季伯文想来心头微恼,季燃从前便不该听那女人的妇人之言,整日只懂个吟诗作画,不务正业,不入仕途。
季燃步子定住,抬伞时季伯文已经跨出宫门,朝他走近。季燃抖了下伞,流淌的雨水几下甩飞,他抬步迎到跟前,面色迫切,声音紧张道:“父亲,我有一事须问你一二。”
季伯文未曾见过季燃何时这般失礼数,自行免了问安,开口便要问事,他不悦道:“急匆匆地,究竟何事要问,为父宫里差事繁重,不宜久留。”
“父亲,”季燃欲言又止,看了眼雨中守门的禁军,改口说:“此事关乎父亲,父亲可否随我移步。”
“究竟什么事?”季伯文双目微敛,已显不耐。
季燃自顾自地往宫墙一处迈步,这条宽道雨中岑寂,常有往来时皆是官员上下朝的时候,而今春疫肆虐,朝会暂停,便也人迹鲜少。
他顿足,转身仔细端详他父亲,郑重问道:“您告诉我,所谓‘疫变’是不是出自您的手。”
春雷滚动,季伯文闻言倏地神色一转,目光骇人,“你听何人胡言乱语,你没这脑子。”
“我就问您一句,是,还是,不是。”季燃坚决再问。
“谁教你用这等口气和你父亲说话的?”季伯文愠怒,字从喉间压抑而出,脸色沉似穹天雷声滚动的云层,“办成件事就长能耐了,竟跑来皇宫门前质问我。不中用的东西你多大的官威,胆敢这么问,难道你还能将我抓到御前审问不成?”
话落,季伯文拂袖要走,季燃喊着“父亲”,扯住了那抹衣角。
“滚边去!”季伯文胳膊朝后抬挥,官服宽袖如出掌般扑打季燃的面颊,季燃猝不及防趔趄,险些摔坐在地。
“父亲!”纸伞摇晃,季燃承着刮来的雨水追去再拽住季伯文的衣袍,接着劝道:“父亲,真是你做的,现在收手为时不晚,孩儿不能眼睁睁看您铸成大错……”
雨寂一声突兀的清脆,季燃话尚未说完,巴掌当即又重又狠地掴去侧颊,他脑中嗡鸣声晃荡,既连着滴答声也听不见了。雨点似珠似石狂拍面庞,手里的纸伞坠地被风吹去身后,他在大雨里半睁着眼看父亲张口怒骂着什么。
只觉舌尖腥甜,神识愈发不清,眼前猛然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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