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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附离狼也(一)


南晋开国皇帝崇光帝延用宁国旧制,改宁都为京城,并下令工部修缮诸多宫殿建筑,其中包括用以举办宫宴庆典的永乐殿。永乐殿的修缮工程进展波折不断,时有意外发生,动工的工匠以及负责该殿的工部官吏均出了事,一时间无人再敢接近大殿,百姓私下亦是众说纷纭。崇光帝为安抚民心,又命工部在皇城外建起一座清安寺,顾名思义就是用作镇压永乐殿的邪祟,从此封禁了此处不再启用。

        温离囫囵吞枣地阅了一遍清安寺的由来,只觉得撰写南晋旧史的文官多少有点神神叨叨,在永乐殿的阐述中甚是言辞夸张,称这兴风作浪的邪祟乃是前朝被烧死于殿中的千人所为,皇帝贵胄文武百官无一不在其中,然而为何死于非命却只字未提,两页纸看下来倒像是在吓唬人。

        温离合上书籍,清安寺的疑问得到了解惑,心中对永乐殿却生了不少探究之心,若是要想知晓当中真相,只能去翻找有关宁国的编史古籍。

        景司忆心不在焉地握着笔,听闻页纸翻动的声音,他看过来说:“看完了?可还觉得有趣?”

        温离起来回话,道:“卑职不敢。”

        “不过是开国时的一些小事,看着图个趣儿也就罢了,有何敢不敢的。”景司忆神情平淡地说:“朕年幼时因闻钟声,也问过先帝同样的问题,故此还查了前朝留下的书籍。永乐殿烧毁算作一笔野史,殿中之人无一幸免,究竟发生了何事至今是谜。”

        “野史记载不详,拼凑起来只写了当日永乐殿正行太子大婚。”景司忆盯着温离的面具道:“说来也巧,朕当时无意查到了那位太子的名讳,竟与你同名同姓。”

        “也不知这野史是否可信,说这前朝帝姓简,而太子因天生哑疾被生母抛弃民间,取姓温暖的温,字别离的离,与他短短二十年的苦难衬得紧。”景司忆移开了视线,犹似轻叹一声,“自古天家多绝情。”

        温离安静倾听,油然而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随着皇帝的话在心头发酵,闷得他只剩难以平复的窒息感。

        温离合手道:“陛下,卑职斗胆求您一事。”

        景司忆看着手中拉开的几页折子,问:“何事?”

        “不知宫中是否留有前朝史记,想求陛下恩准卑职借阅几日。”温离端着一副恭顺的态度,低声下气地渴求说。

        景司忆叠回奏折搁置龙案,斜眼睨着温离似在寻思这人的目的,俄顷道:“摘了代面,让朕瞧瞧。”

        温离解了结取下面具,毕恭毕敬地垂着脑袋。

        “你这神情是真有事求朕,上一回还是在湖心亭的时候。”景司忆的眸光探寻般在温离面庞上打转,“看你这般心诚,戴上吧。”

        “是。”

        “前朝史记存放在丽正殿,有印刷本可以借阅给你,不过你且先给朕个理由,你何故要借?”景司忆说。

        “卑职有些好奇,想了解那位……”温离欲言又止。

        景司忆替温离说:“想知道那位前朝太子的事?”

        他算是好意道:“朕方与你说过,这位太子自出生起便流落民间,在宁国正史中仅仅轻描淡写的几笔,你寻不到他多少踪迹。”

        温离垂着眼睫,声音里多了分失落,“无妨,卑职多谢陛下。”

        宁国史记的副本罢,于景司忆而言只是几张纸和一泼墨,可是要从帝王手中求一物岂是那么容易。

        “朕答应你亦是有条件的,所谓无功不受禄。”景司忆温声道。

        温离立即附声:“愿为陛下效劳。”

        景司忆从黄袍宽袖里取出被反复折叠过的纸递过温离跟前,叮嘱人好好收着别沾了水。

        温离依着折痕打开,粗略阅了一遍,听景司忆说:“今早散朝摄政王私下交给朕的名单,你按着上头的地址找到这几个人,他们昨日深夜出入尹家别院,不论用任何法子都得逼问出他们与尹家的关系。”

        “卑职遵命。”

        “倘若人手不够,你可自行从国公府中挑带,但须得是能守住你身份的人。”皇帝的眸子里沉着寂静的秋水,清冷说:“不管结果如何,凡是与尹家有干系者,一概杀了,就当作是朕送给尹家的一份开春礼。”

        午时一刻雨停了,李庆祥命宫婢传午膳,景司忆挑了处观景极好的小楼用膳,他整日待在御书房中,浑身乏得提不起劲,得适当看看风景才好。

        清安寺的钟声响了,温离借着高楼四下眺望,遥见远方的红墙后腾空飞起几只白鸽,不免凝望了好一会儿。

        天空积着浓厚的阴云,像脏掉的棉絮,任凭风怎么吹都散不去似的,俨然是大雨将至的兆头。

        景司忆午膳过后小坐片刻,接着回殿中换了套利落的装束,朝着正阳宫的练武场去。

        元崎在练武场正训着手底下的兵,见皇帝往他们这来,整齐地将刀刃收回鞘内曲膝朗声道:“参见陛下!”

        “起来吧。”景司忆抬了手说。

        众人谢恩后,元崎起身了后头的兵才敢跟着起来,景司忆微微侧身与温离道:“都到了练武场了,这儿有元总督军,你闲暇了也去练练吧。”

        “遵旨。”温离合手行了礼,便退下了。

        元崎解散士兵命他们自行习武,回眸眼神扫过温离的背影,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景司忆拔过元崎腰侧的配刀,随口问道:“总督军看着如何?”

        “身形挺拔,肩臂和下盘……”元崎略微思考,说:“不像是习过武的。”

        景司忆握住刀柄,背身步步倒退,睹着元崎道:“不止你这么想,沈爱卿与你之言如出一辙。”

        元崎不知面具近卫的身份,一时间没想明白陛下的意思,这与沈璞有何干系,只当是沈璞在陛下面前时也见过此人,才和他下了同样的结论。

        景司忆站定三步外,挥刀先发制人刺向元崎,元崎被迫边退边卸下刀鞘,刀尖破风直逼元崎咽喉处,撞击声下,元崎刀鞘自下而上挡开了,景司忆撤退一步,以防下盘被袭。

        元崎身穿铁衣,厚重感却没将身体的灵活性束缚住,他一步追击而上,鞘身挥砸,景司忆单手刀背抵住,仅是刀刃与刀鞘碰撞的瞬间,元崎前倾施压景司忆,鞘首朝下绕过刀身,只是简单换作了左手把住鞘尾,待景司忆反应过来,下颔已经被鞘首指住,景司忆刀刃再前进分寸,咽喉撞进鞘首便等同自刎。

        “得罪了,陛下。”元崎怕皇帝尚未意识到这一步,先放下刀鞘恭敬道。

        景司忆稍微愣了愣,持刀的手垂落下来,缓着神说:“无碍,就是有些可惜了。”

        元崎微低着头问:“陛下是在可惜什么?”

        “这是愚招,朕以为是破绽,上当了。”景司忆抬手摸了摸喉部,刚才有一刹那触到了鞘。

        元崎扔掉刀鞘随即跪下请罪,“陛下可有伤到?”

        “朕无碍,赶紧起来。”景司忆不喜大惊小怪,俯身虚扶元崎,面色如常说:“练了这般久,还是过不了总督军三招。”

        元崎拾起刀鞘安慰道:“陛下敢于直面锋利的刀剑已然是勇气可嘉,习武之事不是一蹴即至,除了要时常锻炼体魄,与人切磋亦是进取的石阶,如此见招拆招方能不断精进,陛下适才及时收住攻势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如果总督军是敌人,朕必定当场丧命,连作反应的机会都是奢侈。”景司忆脑海复刻着元崎的招式,瞧着手中的直刃说:“这一招总督军用的是刀鞘,反握刀鞘另一端不会伤及自身,但是刀身不行。”

        “陛下说的是,招式是随兵器而定,男子的咽喉处是极其脆弱的,刀鞘灌以内力足够逼退敌人,也足够趁机取命。”元崎抬指指向自己的喉部说。

        景司忆凭空挥了两下,刀鸣嗡嗡作响,“换作总督军,总督军会如何化解?”

        元崎认真讲解道:“世间招式千变万化,讲究的始终是一个‘快’字,陛下只需以同样的招式便能拆解危机,但是陛下必须反应快速,莫要等敌人有伤及要害的机会再作应对。”

        刀身刺入沙地里没了半寸,景司忆手搭在刀柄上,谦逊地聆听元崎的教导,忽闻一阵嘲笑声起伏入耳,二人不由撇头朝声源望去,靶场边上站着十来个人,勾肩搭背地不知道在围观何事,竟忘了皇帝也在这练武场上,举止如此张扬放肆。

        元崎眉头紧锁地瞧着这群得意忘形的家伙,欲要放声斥责,景司忆摆手制止了,不温不火地说:“不急,先去看看。”

        元崎颔首应是,眼眸里多有几分无奈之色,北衙六军多是京城普通百姓,玩闹起来性情收敛不住,一来二去就容易忘事。

        景司忆隔着人堆,视线穿过人缝睹见了站在靶场中心的黑影,温离正垂头丧气地握着弯弓,二人悄然走近些,待在人堆后无声看着,这单薄的身形体态在强壮的士兵里反衬得弱不禁风了,哪儿有点身为帝王近卫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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