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附离狼也(二)
按照惯例,皇帝隔日便会来练武场习武,只要中午还在正阳宫当差的禁军,几乎是隔三差五就能见着陛下,这其实没什么稀奇的,今个就稀奇在陛下身边没跟着李公公。
北衙六军招募的基本标准就是身强体壮,个个进来前不是武夫就是干体力活谋生计的老百姓,他们被朝廷招纳入编,拿的是朝廷的俸禄自是以此为豪,再者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夺下金吾卫守卫宫城的要职,可见皇帝对新军的偏袒和重用,如此一来,难免禁军不骄傲自满。
一群军爷就琢磨着陛下身边的带刀近卫是何来头,身板没他们壮实,还戴着张面具遮遮掩掩,估摸着是不是哪来的高人,真人不露相嘛,没点真本事陛下也不会放在身边。这群大老爷们瞅着人进了靶场,看热闹地纷纷围了过去,就想观摩观摩真本事,岂料这人连箭都射不好,闹了笑话。
温离连射三箭,没一支箭中靶,三支全不给面子地半路萎了,起初边上的士兵憋着没出声,毕竟是陛下钦点的人,取笑他就是在取笑陛下的眼光,猴精得紧,后头不知谁没憋住笑漏了声,这声跟爆竹点火似的整个都炸开了。
温离纳闷地拔过地上的箭羽,没理睬看热闹的猴儿,还欲拉弓再试试,士兵堆里走出来个壮汉,粗声粗气地嚷道:“大人!要不咱教你吧。”
士兵们跟着附和几句,温离抬起弯弓的手垂下,微侧着身淡漠地睨着那大步走来的人,难怪听这话叫人哪哪都不舒服。
吴鸠面上带笑伸手示意温离把弓箭交来,温离瞥了眼粗糙的手掌,指着弓架让人自己去拿。
吴鸠眼神满是瞧不起人,嗤之以鼻地说:“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兄弟心肠好想教教你,你还不领情了。”
温离闻言无动于衷,抬弓拉弦比适才更用力,一支箭羽脱弦扎进了沙地里,仍旧没碰到靶子,好在距离靶子更近了。
一顿操作又是笑料,士兵都看不下去了,凑热闹地叫嚷着吴鸠赶紧地教教人,太丢人现眼了。
吴鸠回头瞪着弟兄们,不耐烦地斥道:“嚷嚷什么,嚷嚷什么,没看着这大人有脾性么,咱五大三粗的哪能教得起细皮嫩肉的大人,待会伤着人皮肉怎么着?”
温离架起第二支箭羽,蓄力放箭,依旧是扎到了沙地里,引得一阵揶揄,吴鸠抱胸站侧边看戏,觉得这人就是放不下面子,不屑说:“大人这腕甲挺重啊,要不卸了再试试?卸了估计就中了。”
“鸠爷说的是啊。”后头的禁军跟着道。
温离冷眼漠视,第三发的箭羽磕到靶子,没刺稳还是摔落了,他郁闷地捡回箭羽。练武场的风吹动了衣摆,温离张望了眼愈发阴沉的天空。
起风了,大伙都知道马上要下大雨,躁动的性子都因着天气消散许多,陆陆续续走了几个看热闹的。温离的手感来了,趁热打铁地再练三发,风大的缘故把箭吹偏了方向,手指关节也勒得微微发红。
天空忽然惊雷炸响,大风卷起沙地的石子把眼睛迷住了。
吴鸠搓了把眼再看人,温离朝天举弓上弦,瞄准挨雷吓得四处乱飞的白鸟,仅是一箭不偏不倚射穿了落单的那只鸟儿,吴鸠感觉不真实,用力揉了下眼珠子。
温离一把将弓箭推给吴鸠,吴鸠接得有点猝不及防,下盘没站稳踉跄地退了半步。
“本大人赏你的,捡回去吃吧。”温离冷声丢了话,眼风削过面前的人,抬步去寻皇帝的身影。
吴鸠抓着脑袋顶游神,回头看着边上唏嘘的弟兄们,猛然发觉自己被人羞辱了。
春雷轰鸣,豆大的雨珠紧随其后砸落,整座皇城瞬间只剩下暴躁的咆哮声。
温离陪着皇帝已经步进廊道,他握了握微疼的手指,听前边的皇帝说:“你除了射箭,还会什么武艺?”
梅鹤卿愿意以巨大的利益交换温离的性命,景司忆自然要刨根究底温离的身世,可惜不管如何调查,结果大同小异,寻不到任何令人怀疑的蛛丝马迹,梅鹤卿不曾离开南晋,最远不过是随父去过一趟丰州,而温离则是穷困农民出生,没爹没娘后就当了乞丐,一次意外才一跃翻身当了官。
景司忆想想都认为不可思议。
“回陛下,卑职失忆后全然记不清了。”温离如实回答。
“这样,”景司忆语气明显不信,他试探道:“你醒后,梅少卿没与你提过你们曾经的过往,朕听闻如此有助于唤醒记忆。”
温离紧随身后,睨着皇帝的侧颜轮廓,鹤卿与他说过的话,他若是按部就班地全盘脱口,皇帝也不一定信,反而还会治他欺君之罪。
“他从未同我提过。”
景司忆下意识便认为这是假话,“他和朕的交易想必你亦是知晓的,你在他心中分量可谓举足轻重,从前的关系定然不一般,你不好奇?”
温离回之一笑说:“卑职也曾好奇鹤卿因何待我那般好,是裴大人点醒了卑职,往事种种即便没有忘记,追忆着也无意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这般卑职应当珍惜眼前才是,勿让自己来日追悔莫及。”
“为人处世通透些好,要想得开。”景司忆拢了下领子,含笑道:“朕方才看着你就来气,朕的近卫竟给禁军笑话了,可朕又不想出面阻止。”
温离气息微乱,声音也放轻了,说:“北衙六军乃是陛下的矛,锐气如锋才可为陛下清尽京中污浊之气。”
景司忆敛去笑,明白温离话中的含意,愠声道:“他们的确放肆了些,不过在迎对充斥着大量官宦子弟的金吾卫,就该如此。”
温离只道:“陛下所言极是。”
景司忆却说:“你刚也算是还手治了一治他们,何必再耿怀于心,他们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温离颔首,“陛下教训的是,是卑职狭隘了。”
景司忆行了几步又道:“梅家府邸可养有信鸽?”
“未有,消息的传递靠的都是驿站,鸽子极易被截获甚至是遭受意外捕猎,着重考虑到消息的安全性和隐秘性,故此没使用。”温离轻微地佝偻着背,鬓边浮了汗雾。
“那你与梅府的联系倒是有点麻烦了。”景司忆边走边道:“朕的御花园有各类飞禽,唯独没有能传信的鸽子。”
温离感觉脊背处又湿又黏,他忍着说:“卑职陪陛下用膳时见有几只白毛鸽子,以为是宫里人养的。”
景司忆寻思了温离的话,恍然道:“那都是外头飞进来的,朕没猜错,应该是永乐殿方向,那处朕先前经过时偶有见鸽子在园中栖息的景象。”
“原来如此。”温离喃喃自语,手心攥出了冷汗。
景司忆回了永延殿打算看会书,身边留着李庆祥伺候足够,温离叩安退到殿外就差人去请石竹过来偏殿。
温离解掉外袍,摘了面具拿着巾帕先把脸上的汗都擦了,等石竹赶过来时,里衣贴着血红的布条红了一大片,石竹眉头拧成了结似地看着,搁了药箱顺带命宫婢端清水来。
“办什么大事了,弄成这样。”石竹挑着药罐摆到案头,阴阳怪气地问。
温离嘴唇泛白,想笑地说:“拉弓。”
“陛下日理万机,记不得你这伤,也难怪?”石竹叹了口气。
“你话不对,陛下不必记着臣子的伤。”温离褪了里衣,白色的布条红成了喜绸的颜色,和着血水和伤口黏到了一块,“是我忘了身上有伤,贪玩。”
里屋和外间隔着屏风,宫婢把清水放在外间便闭门退了。石竹又陆陆续续把水和伤药端到里屋,命令温离躺着上药。
“流那么多血,你拉弓至少三回,”石竹没好气地说:“第一回你就该感觉到伤口撕裂,你还继续折腾自己。”
“胜负欲强。”温离不在意地说:“图个一时爽快,命还在就行。”
石竹呵出口白雾,“你若是想多留几道疤,你就别对自己客气,我这没有祛疤的好药供给。”
石竹小心翼翼地拆着布条,隐约能感到布条撕开时带起了伤口上的皮肉,温离咬牙没吭声,一道道钻心的刺痛感令温离后悔在靶场上逞能。
“知道痛了?”石竹皱着眉把布条扔地上,脊背上交错的鞭痕由于肩臂拉弓的幅度撕裂,他沉声道:“更严重了,这一个月来你需得多注意了,开春万物复苏,亦是疾病频发的时候,假若伤口处理不当再引发感染,那便是发热更甚者危及性命。”
“你好自斟酌吧。”
温离阖眼趴在被褥里,半晌,为难地说:“我尽量注意。”
石竹心里晓得,作为陛下的近卫总要做些危险的事,再如何苦口婆心地叮嘱也无用。他伸手把温离后颈处略短的发丝挽去肩头前,指腹不小心触到了肌肤,竟感觉温离肩膀颤了一下。
“你作甚!”温离陡然睁眼,质问道。
石竹紧张地缩回了手指,仿佛做了亏心事般故作镇定说:“你额间和鬓边的发丝垂落,我替你挽去一侧,怎么了?”
“没什么,别再碰我脖颈就是了。”温离抵触道。
“嗯。”
石竹低头默默清理着伤口,心思却一直记着温离后颈的牙印,是被人从身后啃咬留下的痕迹,和窄腰处覆满吻痕的刺青一样,太过旖旎暧昧了。
石竹不知怎么了,心绪越飘越远,居然在脑海中勾勒出销魂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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