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南晋京城(二)
红墙绿瓦囚权贵,双龙卧檐嗟岁月。
皇宫的万年如一,长吁短叹的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不过是甘于臣服它的卑贱蝼蚁。
景司沅来不及换身端重的袍子,此刻随众人侯在了御书房外。
京城的七月,随着夜幕而降温,晚间的风携着京城独有的凉意,风干了一路的艰辛酸楚,景司沅昂首眺望远处的星空,那是属于皇城的斑驳璀璨,御书房里的灯火通明透过窗户纸潠洒在他的脸上,生出了些少许的暖意。
御书房的门自内张开一条缝,光就这般打在他身上,身着绯色圆领袍的李庆祥敞开门,站到门侧,门内逆光走出一个人影,背光下只能看清他的朝服绣有三章纹,人影朝李庆祥颔首,向景司沅走来,到近处,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宣景安王。”门侧的李庆祥正了正幞头,持着拂尘,捏嗓子道。
“下官见过景安王。”人影来到景司沅面前,行礼道。
景司沅只觉得眼下一片黑,跟前之人身形八尺有余,把御书房的灯火都遮了去,将景司沅整个人都罩在了他的阴影之中。
景司沅颔首回应,绕过人影往御书房去了。
梅鹤卿入仕是景司沅回京后收到的第一份不安,尽管他在心底有过预想,可亲眼证实了还是难免一惊。
梅鹤卿抬首时,景司沅已经进了御书房,他又与一旁等候宣见的石仲安相互行揖,琉火朝梅鹤卿行了礼,梅鹤卿看了琉火一眼,直直离开。
御书房内敞亮,无其他人,李庆祥把门合上守在外边,景司沅进来后,坐在龙案上的景司忆并未抬头,他身穿明黄龙纹便服,滴着烛泪的灯盏照着他手中的奏折,神情眉头紧锁。
景司沅行礼道:“景安王拜见陛下……”
他屈膝欲要下跪,龙案上的人忽然说;“免了。”
景司沅身子一愣,顿了顿,才垂首站直了,在龙案底下旁侧等着批阅奏折之人发话。
半晌,景司忆放下手中折子,又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拿下最高处的一本,继续批阅,他太忙,忙的无法抬头去看一眼景司沅。
一年前摄政王景夙同他商量南晋掷棋计划时,他不放心摄政王一方的安排,便要派自己的亲信一同前往,当时的他身边无人可信,除了毒病缠身的景司沅,景司沅知他,不等他开口,景司沅便先把他心底的困扰和难处道了出来,一口应下,他不答应,景司沅却说,他总要在死去前为陛下和南晋做点什么。
景司忆埋头和奏折做无休止的斗争,平声道:“怎么,出去久了,和我生了疏离之心?从前都唤五哥,如今唤陛下了。”
景司沅闻言,不禁抬眸看向灯盏下的南晋之主,他的五哥生的一副如玉的好皮囊,从前就不爱笑,和那柔软谦和的性子完全不搭边,许是这个原因,先帝才将这皇位传给了他,玉不琢不成器,随之而来的是龙椅之上该背负的重责,一点点的打磨着他,精雕细琢,而今,已然研磨出不怒自威的帝相。
这是景司沅入殿后,在景司忆的龙颜中一眼便能看出的最大不同,所以他不敢用以往对待兄长的态度去对待当下的一国之主,漫长的一年里,一切都在变化。
他还在斟酌着怎么回话,龙案的人声音放轻道:“又瘦了,在外的一段日子里可有按时喝药?”
景司沅望着被奏折压得无暇抬首的景司忆,他松了心,道:“药在回来途中断了,五哥不瞧我,也知我瘦了。”
景司忆执笔在奏折上书写勾画,“自家弟弟,我情愿不太了解你的身子状况,不将你的病痛放在心上。”
景司忆继位后,便差太医院的御医每日为景司沅诊脉,但凡一点异样,景司忆都要立即知道,景司沅后来离开南晋,为了掩人耳目降低暴露的危险性,便极少和景司忆联系,可每一次的的信中,二人都会心照不宣的提及病情,一是关心,二是放心。
“五哥做不到,五哥最在乎的就是弟弟。”景司沅双手抱胸,没了进来时的拘谨。
“待我把这两份折子批好,给你做顿汤圆子。”景司忆声露悦色。
景司沅心雀,想起御书房外站的两人,又道:“他们还在外候着。”
景司忆音沉了八度,语气和景司沅谈话时截然相反,带着不容违逆的帝威,唤:“李庆祥。”
李庆祥推门而入,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卑敬道:“奴婢在。”
“将认罪书拿进来,留琉火在外候着就行,石仲安一路辛苦,让他回去好生歇息。”景司忆道。
“唯。”李庆祥接旨,背退到门外,小心翼翼掩上门。
景司忆独留琉火,景司沅不难猜其中原因,经过驿站一夜的谈话,他现下是有疑问,在考虑该不该问景司忆。
他还在犹疑,景司忆先开了口,“我懂你心中要问何事,你信中所要表达的,我都尽数知晓。”
景司忆的一句话,便是给了景司沅所有问题的答案。
李庆祥敲三声门,推门而进,走至龙案左侧,弓身双手把认罪书捧到景司忆面前,景司忆抬手拿过,让李庆祥退出御书房。
景司忆不急着打开认罪书,而是看向龙案下的景司沅,那被毒削的单薄瘦弱的身影,宽敞的衣袍都无法遮盖,“你我非君臣,你上来,和从前一样。”
景司沅点头,走到景司忆身侧,景司忆空出半张龙椅,示意景司沅坐下。
景司忆低声细语道:“南晋的起步比北楚和武朝晚,为何会如此?因为南晋建在宁国的中心,在武朝和北楚开始划分地界逐步扩张版图时,南晋在内战,那些自称宁国贵胄的图谋者聚集在此,他们想取景家而代之,而京四家便在那时出现并崛起的,景氏与京四家联手清除内患,给南晋换来了短暂的安宁,为了尽快稳定南晋的发展,景氏沿用了宁国的旧制,南晋才在乱世中站稳脚跟,如今天下尚未一统,战乱频发,正是将才紧缺之际,京四家除季家外,其余三家均是武将立功授勋而来,而至今,只有梅家的梅鹤琅尚在边境驻守,你懂何意?”
景司沅的拳头在景司忆的细语声中攥紧,骨骼分明,他冷然道:“他们是要步宁国贵胄的后尘啊。”
“他们在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往京城注入自己的血,父皇离世不过半年,皇太后便下旨将金、尹长子调回京城任南衙十六卫将军,她料定我年纪尚小,处理朝政如孩童蹒跚学步,奈何不得他们,可他们忘了,摄政王也姓景,景氏即便内斗但也容不得外姓觊觎皇位。”景司忆面如秋水,似乎是在阐述与他无关之事,眼里的寒芒如万年山雪熔炼的玄铁冷剑,在沉寂的千尺寒潭下撕裂破冰。
这个眼神,是万人之上的帝位锻造而出的新生之物,是从前的景司忆不配拥有的,属于帝王的傲岸。
景司沅看着景司忆的侧脸,竟觉得陌生,却又令他心潮翻涌澎湃!
“我手中尚无皇权不能执掌朝政,连批阅好的奏折都得再经摄政王之手二查,要对付京四家太难,恐是等不到及冠便被算计丢了命,所以此次,能遇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无论琉火是否受景夙命令杀周许和季伯丘,只要他杀了,我便会借机派十六卫前去缉拿,不管生死,我都不亏,这是最快亦是最简单的方法,这二人劣迹斑斑,放哪都是祸患,不如除之,我南晋之将帅,宁缺毋滥。”景司忆说着,将折子整理摆齐。
景司沅一把抓住景司忆的手腕,激动颤抖着,“我不曾见过五哥这般的性子,现在我心安了。”
景司忆轻轻拍了拍景司沅的手背,安慰道:“人是会变的,可对家人的心从未变过,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是怕我独木难支,沈太傅年迈,来日告老,便少了能与京四家抗衡之人,你觉得温离可信,是才,想留他一命为我所用,我都懂,但这事一定需要人把罪名顶了,温离必死无疑,除非琉火认罪,温离尚有一线生机。”
景司忆所说的,便是景司沅所想的,琉火背后是摄政王,摄政王怎么会把自己的利刃弃之,更何况琉火一旦认罪,京四家势必把矛头指向他,如此初浅的后果,他怎会不知?
“万事说不准。”经历了路上的种种,景司沅还在期待点什么。
景司忆这一回算是变相与景夙合谋,京四家要控制他很简单,但他不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景司沅低声狠道:“皇太后这个疯女人,一路上没少给我们下死手,没想到一计不成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可有为难五哥?”
景司忆微微摇头,为难也有轻重之分,对于景司忆而言,他现在能有什么可为难的,不过是朝堂上被驳回的决策,皆是影响到京四家利益的事罢了。
然而有一事,他不得不堤防。
“那便好。”景司沅心下安了,脑海里闪过一道黑影,又疑心问:“我在殿外见梅鹤卿出来,他……入仕了。”
“嗯,我看管理兵器的卫尉寺有个官职空缺,正巧梅家三代武将,梅鹤卿又闲来无事,我在早朝时提了此事,皇太后和摄政王无异议,我便下旨了。”景司忆垂眸,目光落在景司沅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上,手骨如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皮,隔着衣料,手腕仿佛依然能感受到骨指的膈应。
景司沅没懂景司忆此举的安排,道:“梅老为朔国公,早年前以年老不堪重用为由,退出朝堂不问朝政之事,只留下嫡长孙为南晋驻守河东,与景氏和梅家都是好事,五哥为何要提拔梅鹤卿,打破了两家平衡?”
景司忆视线移到自己的手背,他的声音很轻,显露出对家人才有的温柔,“我不止要提拔梅鹤卿,还要重用他,我要打破的不单是景氏与梅家的平衡,阿沅不需要太明白,你回来了,剩余的一切,都交给我。”
景司沅抓着的手不由一紧,他眼眶里是快要溢出的不羁,笑道:“五哥本事见长,北楚武朝?我们景氏命格无双,要做,就做这天下共主!”
一声天下共主铿将有力,穿透景司忆的心房直击灵魂深处,那双望着景司忆的眼眸里,是恣肆无忌狂傲不羁,聚着御书房的灯火,凝着皇城上的星光,它不满足,它要天下,要尽收万里山河的绚丽,是欲望,亦是寄予景司忆的厚望。
景司忆默了半晌,在万籁俱寂中,景司沅听见了回应,这一字若呢喃细语,又格外清晰洪亮,如石子砸进景司沅的心河荡起千层波浪,率领着席卷天下之势,势要敲碎三足鼎立的僵局,一锤定音。
李庆祥站在门外赏着月色的夏花,御书房内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惊着李庆祥冷不丁崴了脚,他又站直了腰板,扶了扶歪斜的幞头,对着眼前的一片夏花心中感慨,能在陛下面前肆意大笑的,这一辈子啊,怕是只有景安王爷了。
景司忆看着景司沅肆无忌惮的模样,淡淡一笑。
御书房的门开了,李庆祥赶紧上前迎着景司忆,景司忆脱了华服龙袍,换了身锦缎衣衫,道:“宣琉火进殿,半柱香后让他回去。”
“唯。”李庆祥垂首低眉道。
皇城的月光为这宏伟瑰丽洒下一抹温柔的面纱,将二人的身影刻在大理石上,宫灯垂下的红穗随着走动的步子微晃着,照明前方的路。
“五哥又长高了。”景司沅与景司忆并肩,扬起下巴道,在御书房里都坐着,一时没发现。
景司忆提着宫灯的手指戴着一枚翠绿扳指,是景司沅前往南晋时送给他的,他侧首低额道:“武朝天气如何?”
景司沅“嗯”了声,没料景司忆会问这个,道:“武朝冬日里很暖和,就是春天时候湿气比较重,养我这身子倒是挺适合,一点也不觉得冷。”
“上元节那会我还出来逛了,和南晋一样热闹,要是五哥在就好了,特想你做的汤圆子,待会一定要补回来!”
“武朝地处南方,二月回暖,雨季绵长,你怕冷,武朝的天气确实适合养着你。”景司忆抬首望向南方的月。
景司沅却道;“但他们的桃花没有我们的红梅明艳坚韧,瞥眼繁华处处空,寒林独透一枝红,入时姿态人争羡,清韵须知冰雪同[1],我宁做红梅不做桃花。”
那幽邃长廊上的少年,踏着稀碎缥缈的命运,与那深入骨血的毒抵抗挣扎,他要在这冰天雪地里生出最羡煞旁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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