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南晋京城(一)
温离一宿没合眼,写完认罪书,换上身干净的衣衫,侯在琉火房门外等着。
七月,天醒的早,楼下士兵不等鸡鸣就动起身,整装待发,驿站门口停好的囚车是为温离准备的,他活了那么久,没料过自己会有坐这玩意的一天,竟想发笑。
琉火开门见温离一袭圆领青衫,以往总披散的墨发盘成了发髻,以一根木簪子固定着,露出如蚌珠般白皙光滑的后颈,这打扮显然与往日不同,他不由多看上几眼。
温离看出琉火眼神的打量之意,温声说:“天热了,垂发不散背上的热气便盘了,图个爽快。”
他手上拿着卷好的认罪书。
温离长睡之后醒来,便读不了琉火的心思,不知是琉火刻意压抑什么,还是他伤的严重,灵力不稳的缘故。
“小人是来告别,今日之后不再相见,从前是小人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勿要介怀。”温离双手奉上认罪书,曲身作揖,无人看清他垂首时的神情,只听他低声道:“前路遥遥,望君珍重。”
琉火少顷,往前半步,接过。
温离骤然抬首,右手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反握径直朝琉火的咽喉划过,琉火肩膀微微后仰躲过袭击,眨眼间明白温离的用意,匕首技巧潇洒的在温离手中旋转,反手又欲刺向琉火脖子一侧,琉火抬起手肘制住,两臂冲撞,温离握住匕首的五指一松,匕首落下,他另一只手悄然在底下接住,立即在撤回手臂的同时挥刀掠过琉火的眉心,半寸的伤口不偏不倚,琉火没想温离会划伤他的额间,略微一惊,一掌打在温离的胸膛,温离心口一震,强劲的内力促使他整个人连退,撞破栅栏从二楼摔到院子里。
打斗声引来士兵,景司沅一声令下,“来人!外臣贼子企图行刺,将其拿下!”
温离一手掌撑着地,支起半个身子,捂住胸口侧首啐了一口血,士兵的剑尖齐齐抵在他的下颚边,他回首望着楼上的人影,梳理整齐的青丝又落了几缕在鬓边。
琉火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他想拉住温离。
他俯首望向温离,四目相对,眉心溢出一滴血珠,顺着鼻梁缓缓滑去了他的脸颊,似在挠着他心,他指尖抹去,意识恍然间模糊不清,仿佛拭去了什么。
你独爱白衣。
声音在心底生出,又渐渐远去。
琉火定睛,又恢复如初,方才的声音从何而来,他怎不记得谁同他说过?何时说的,是方才还是很久前……
“我独自入地狱多无趣,不如你们随我一同。”温离擒着血的唇,轻启道。
像败了后的无力挣扎,血渍衬出他的狼狈又别有一番的美。
士兵敏锐,剑尖又凑近,直接抵在了皮肉上。
立于士兵圈外的景司沅撇过脸看去别处,下令道:“给他戴上双铐,押入囚车!”
“是!”
士兵押着他的双肩,禁锢他的铁链撞的叮当响,推着他进了围困野兽的牢笼。
日头正盛,徒步的士兵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地用袖子去一遍又一遍地擦干从额头渗出的豆大汗珠,直到袖子和衣领一样,能拧出水来,汗水泡着他们的里衣和肌肤,粘稠感让他们浑身都不自在,恨不得脱干净了先凉快一阵子。
随行在囚车边上的士兵瞧着坐在一角埋首抱膝的温离,一路上保持着未动,似乎是睡着了,还睡得挺香,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挥起未出鞘的官刀,边砸向囚车的木栏,边怒斥道:“睡什么睡!起来!死到临头了还睡!”
木栏被砸得连响几声,温离抬脸,对上士兵的眼睛,士兵被这无声无息的双眸盯的发瘆,怯怯地收回了眼神,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眼睛里美的不像个人。
“大人,小的一夜未眠,您通融下,让小的活着时能补个美梦。”温离边说,边挤出惨笑挪到士兵旁,悄悄松开拳头。
拳头里是枚金色的珠子,那灿烂的金灼热了士兵的贪欲,眼都直了。
士兵朝温离抛了个“会做人”的眼神,眼珠子贼贼地转了转,趁着没人注意,正准备把温离手里的珠子掏走,不料温离突然拽住他的手腕往牢笼里拉扯,他狠狠地撞上木栏,铁链摩擦的声响撞进他耳里,闹得脑子嗡嗡作响,还未来得及作反应,两指使劲掐住了他的咽喉。
只看见那胳膊的主人一张漂亮的脸笑着,牙缝里挤出字,“对,我是死到临头了没错,我堂堂一个武朝四品官死时须得带几个陪葬的提面子不是?”
士兵恐惧的脸夹在木栏间挤压,扼制他命运的手迫使他要与那鬼魅般的笑,迎面而视。
士兵空出的手还没作反击,其他士兵闻声停了囚车,温离没打算真取性命,见其他士兵围过来,他便松了手。
只是撒泡尿的时间,留下了一辈子难以磨灭的阴影,士兵求着人跟他换了位置,再也不敢接近温离。
景司沅在马车里听见动静,掀开帘子,见士兵们围在囚车周围,敲打木栏欲要刁难温离,斥道:“没死就赶路!”
“是!”士兵们朝囚车啐了口唾沫,各回职位。
“武朝的外臣,进了南晋还敢撒野!呸!”
温离抬袖遮住了面,唾沫星子辱在他的衣衫上。
京城门外,负手伫立的沈纪言着一品紫九章纹官服,冠戴九旒冕,花白的山羊胡子下是一张不苟言笑的沧桑老脸,岁月磨练出他的老成持重,如屹立的伟岸雄峰,那一袭紫便是他满山的葱郁,一生的成就,他凝望着官道尽头的方向,正待景司沅归来。
随行的禁军穿着盔甲列队整齐地排在沈纪言身后,他的后侧旁站在一位年轻的男子,是负责此次押送的禁军领首。男子皮肤偏麦色,顶着烈日炎炎,汗水洗面,眉头不动,面色不改,宽肩虎背似如松,腿脚如扎入地底的根,是个练家子。
末时已过,刑部的车马出现在官道尽头,沈纪言从衣襟里拿出帕子擦干如注的酸汗,又把湿透的帕子折半放进袖中。
直到马车停下,景司沅掀帘下车,沈纪言步履阑珊迎上前来,行礼道:“沈纪言拜见景安王爷。”
景司沅连忙双手扶起沈纪言,忧心道:“太傅请起,您腿脚是又严重了。”
沈纪言直起腰,声音硬朗,精神气十足,道:“年纪大就爱犯毛病,都是小毛病,身子骨好着,王爷莫要为老夫担忧。”
沈纪言已过花甲之年,雪鬓霜鬟,威严不减。
越是这样,景司沅越担心。
“太傅要保重身体,为何不用拐杖,行动能方便些。”景司沅眼神关切地问。
沈纪言谨颜正色道:“不过是腿脚不利索,不妨碍陛下面前谏言,若是拄着拐杖面圣,恐遭小人鄙言,朝堂如此,老夫还不能离开。”
“平日里头用着。”景司沅蹙眉劝道。
“老夫的双脚还能支撑起这身子,不需靠外来之物,若是哪天老夫真迈不动了,再离去也不遗憾了。”沈纪言抬首深深望着城门上的“京城”二字。
景司沅看着沈纪言侧脸,叹了一声,望向同一处,“京城”二字,于他而言,是他千丝万缕的凝聚,是他日夜挂念和想要守护的家,时隔一年多,他活着回来了。
沈纪言出现在城门外,便是要亲自接景司沅回宫复命,石仲安和琉火同往面圣,温离则交由禁军押往大理寺狱看管。
温离双手环着膝,埋着脸,耳边是街市闹景的人流声,百姓看见禁军纷纷往道路两侧让开,囚车所到之处,交汇的嘈杂逐渐成了窃窃私语,对着这囚笼里头的人议论不停。
远处一头疾驰的烈马在人流里冲撞奔跑,惊得四下的百姓连忙蹿进一侧,把街市折腾的一阵鸡飞狗跳,马上的罪魁祸首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扎着马尾,鬓发飞扬,他的马具精致齐全,身形稳当,见禁军挡了道,隔开几米远便勒住了缰绳,烈马抬起前蹄子,长啸一声。
“元崎,你押着谁?”少年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执着鞭子,烈马就待在街道中间来回跺着蹄子,叫禁军也过不去。
元崎是负责押送温离的禁军领首,从边境调回京城不足三个月,他作出手势,示意身后队伍停下,曹将军为他摆庆升宴时,这公子哥去过,他脑海里寻了寻,道:“原是梅家的三郎,当街纵马不是个好习,让你兄长知晓难免责罚你。”
元崎说话是客客气气,梅鹤翎听着心里没点舒坦的地,这不是在对他说教是什么?他虽不入仕,但他祖父是朔国公,单是一点,哪是一个禁军小官能说他的,更何况他大哥是宁远将军,二哥是九寺卫尉少卿。
梅鹤翎心里不悦,面上不恼,勒着绳,烈马向元崎前进几米,直到元崎的马跟前,才道:“按条例,押送犯人有严格指定的路线,元崎,你不按章法来,是要受查处罚的。”
元崎比梅鹤翎大上几岁,一句提醒话不过是出于职责所在,没想到这小子呛上了他,元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虚心道:“梅三郎警醒的是,元崎办完差就自行去刑部领罚。”
夕阳红霞粉饰了京城的叠嶂高檐,拉长的楼影将街边的一切笼在它的阴影之下。
梅鹤翎饱满的额上浮起汗雾,他牵动马绳,烈马越过元崎,来到囚笼旁,新奇地打量起笼中之人,“我听二哥说近日押送武朝外臣的囚车会进京。”
元崎扯起缰绳,调转方向,朝着梅鹤翎道:“梅少卿消息灵通。”
梅鹤翎目光游移在囚犯身上,随口回了元崎一句“自然”,少顷道:“外臣都如此细皮嫩肉的吗?”梅鹤翎盯着囚犯的后颈,是阴影下一抹皎洁的月色,白的像在发光。
囚犯抱着双膝,埋着脸,他的话似没听到般,该不会这人睡着了?梅鹤翎瞧不清楚模样,当即一挥鞭子抽在囚车的木栏,突然的一声吓的街边围观的百姓胆子一颤,倒吸一口凉气,害怕使得身子往后缩了缩,而笼中的人,依旧不动。
元崎见状,阻道:“三公子手下留情!”
梅鹤翎拉住缰绳,抚摸着烈马的皮毛,那一声鞭子也惊了它,在梅鹤翎眼中这马比那囚犯的命更矜贵,他不当回事道:“鞭子打在笼身,没打在笼物上,就算打了,抽两鞭子又死不了,不会妨碍你交差。”
梅鹤翎爱惜地安抚着马,没正眼看元崎,元崎在军营里跟糙汉子随意惯了,也不介意京城公子哥的目中无人,道:“所以才说三公子手下留情了,天色已晚,禁军赶着交差,耽搁不得,还请三公子理解一二。”
“嗯,活不了多久,不看也罢。”梅鹤翎不屑地睨了一眼那沾了唾沫星子的衣袍,厌道,甩开鞭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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