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挟持夫人(十)
遮蔽勾月的云散开,月光洒在温离的背,轻轻抚着,安慰着他,似乎只有它能理解温离的内心。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温离道:“说说你们路上的经历,我对口供。”
景司沅后仰靠着椅背,找了个轻松的姿势坐着,他双手手指交错放在小肚上,“黔州后,经过七州十三县,合州长史,南衙十六卫右金吾卫上将军和将军、天机策,总共死了四个……”
“天机策?”温离不等景司沅说完,便道。
“嗯,没听过吧?天机策是上不得台面的暗势,明面是为陛下效力,实际上是摄政王手底下的一支势力,琉火就是从里边出来的,可是摄政王费了好多精力磨好的一把凶器,趁手得很。”景司沅说到琉火时总是讽刺劲十足。
天机策温离熟到透,没想到两百年过去,还在。
“既然是摄政王的人,怎么还派来对付自己人?”温离对于南晋局势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想去了解,只是提及了他耳熟的字眼,又扯上琉火,就顺势问一问。
景司沅当温离是因为琉火才问,他也不吝啬道:“天机策里错综复杂,待在里边的人都不是什么好鸟,他们一部分是犯事层出不穷,抓进大理寺狱里关着的死囚,而另一部分就像琉火这种苗子好捡回来用的,死囚能接受令是陛下开的圣恩,若是能立功,死囚的家人便能得些赏赐,死囚执行死刑的日子便能缓上半年,若是中途死了,家人照样能拿些抚恤,如何都不会亏待了。”
“那挑人时是要谨慎万分,放出来跑了就是徒劳。”温离转起茶盏道。
“对,不过能进大理寺狱的都不是一般的死囚,你日后便会知道,能安心放他们出来办事,自然是逐个细细琢磨有用了手段的,挑最合适的使,这次派来的死囚,原是武将后担任的丰州刺史,数年前差点丢了丰州,致丰州满城被屠,洗劫一空,独独他和他一家老小相安无事,押进京审问时,得知他当时喝醉了酒,突厥夜袭把门给撞破了,这事不是他与突厥里应外合演的一场戏就是留着他小命羞辱南晋,好在当时及时点燃了烽火台,边防驻军赶来把丰州从突厥手里抢回来,才没酿成更大的祸端。”景司沅拇指相互摩搓,望着烛光说的有些出神。
宁国大乱后,群雄四起,版图碎成几块,最主要的还是中原一带的三国。
南晋沿袭宁国旧制,但不完善,中原三国战乱频发,无暇顾及边界的暗流涌动,致使吃了大亏。
“没查出点蛛丝马迹?”温离握紧的拳又松了,他发现醒来以后,就没再见过他的玉骨扇,难怪心里有些空寥的感觉。
景司沅默默摇头,少顷,道:“丰州官吏里只有他活了下来,如何审问他回的答案都如出一辙,不知道,不清楚,喝醉了,问他是不是勾结外敌,他否认的干脆,不带一丝犹豫,这案子就僵持着,那是一城性命,最后判了个秋后问斩。”
景司沅叹道:“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茶盏里的茶渍沉在杯底,不去搅拌,它永远藏在茶水之下。
“那合州刺史呢?”温离将话题转到另一位“受害者”身上道。
提起合州刺史,话题便没那么凝重,景司沅回了神,眼睛的光又亮了起来,语气变得欢快是几个意思?
“合州刺史,季伯丘,季家的嫡二长子,是皇太后的亲弟弟,平日里目中无人,本王他都不放在眼里,原本是个正四品的正议大夫,空有官称,没有固定职务,遭监察御史弹劾收受贿赂,两方就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那几日本王听说可热闹了,每日早朝做朝堂记录的太监都能记上好一沓白纸,翻出来一看把本王乐的。”景司沅没憋出,“噗嗤”笑出来。
“哈哈哈……皇兄说皇太后脸都绿了。”景司沅笑了会,喝口发凉的茶水,缓上一缓。
“后来怎么了?”温离撑着脑袋看着景司沅在那笑。
景司沅正色,语气里还有些散不去的笑意,道:“监察御史弹劾不久,大理寺就把证据递交圣前了,皇太后有心要护也护不住,陛下碍于皇太后的面子,本是想撤了季伯丘的官,让他回去自省,噗!”
景司沅一时没忍住又放声笑道:“结果监察御史又闹起来,一阵唇枪舌战,说这收受贿赂无论多少都是重罪,不该如此轻罚,摄政王便提议道,把季伯丘贬去合州做个司马,司马是个什么,就是给宗室养老的,空有官职,无实际职务,品高俸厚,多适合他,皇太后迫于朝臣言论,只得这么办。”
景司沅还在笑,温离却觉得他口中的摄政王有点意思。
“那为何从司马做到了合州刺史的位置?”温离问。
景司沅闻言,笑意渐褪,“本王也好奇,让他做合州刺史,不如回京继续做个正议大夫,山高水远,容易养肥了人的野胆子,天子脚下目无王法,堂堂合州刺史放火烧百姓的房屋财物,死有余辜!”
景司沅的笑散起凉意,烛光映在他尖瘦的面容上,添了几分诡异。
温离昏迷不醒,他们不敢暴露行踪,藏在一户农家的屋子里,不料这厮命官兵堆柴放火,逼的琉火冲出来取了他狗命。
“季伯丘的这条命,怕是不好过。”温离思忖半晌,道。
“都灭了口,没人知道谁动的手,就是石仲安知晓你杀了周校尉以后昏迷的事。”景司沅怪自己当时说漏了嘴,到底心思不够细。
“石仲安可信吗?”温离问。
这一问,还真让景司沅觉得没底,“石仲安,不出挑,但也混了个刑部侍郎的官,一路都挺稳,未出过什么错,虽说是皇兄一方的人,不过这事,有了第四个人知道,就容易让人心中难安,怪我当时不经大脑。”
“是你皇兄的人,就该信的过才是,不过这确实令人心神难宁,他若是开口,我们三人便算同谋。”温离自己担着就自在的多,他什么都不怕。
“刑部尚书周素是周校尉的父亲,按照条例此次三司会审他该避嫌,那么石仲安会担任主审官,大理寺卿顾书哲同御史中丞沈璞协助,三司内没了皇太后的人,问题不大。”景司沅靠着椅背坐累了,起身扭了扭脖子。
“这秉烛夜谈的机会不多,除了皇兄,你是第一人。”景司沅夸不算夸的,道。
温离淡淡一笑,指尖敲一敲茶壶,“叮叮”响了两声,“王爷需要差小二换壶热茶吗?”
“不必,扰了兴致不好。”景司沅摆手拒绝。
“那继续,南衙十六卫中右金吾卫的上将军和将军。”温离作了个“请坐”的姿势,示意景司沅坐下慢慢说。
“十六卫的金吾卫是负责宫中和京城街道警备的军队,右金吾卫上将军是京四家金家的嫡长子,将军是京四家尹家的嫡二长子,这二人的命比季伯丘的命矜贵的多,对付起来棘手。”景司沅谈及,颜色都沉了。
“京城四家,季、尹、金、梅均受国公爵位,又有官职实权在身,最低不下正三品,三司会审没什么大问题,最严重的是朝堂大殿上三家一同发难,是又有一番针锋相对的景象。”
“那两位将军是犯了什么事被借机灭口?”温离颇为好奇,心里有了一半的答案。
温离的问题,景司沅认真琢磨过,这二位将军虽谈不上出众,爱酗酒、走烟花柳巷,毕竟是世家公子哥,年轻时就风流成性,如今已是到了不惑之年,养出一身的坏毛病,但没做过什么至于丢掉性命的事,琉火杀了他们,像是受意而为之,与杀周校尉时截然不同。
景司沅想了顷刻,道:“罪不至死,这事恐怕只有琉火心里清楚。”
温离倒不这么认为,他边把白纸摆得工工整整,边问:“谁派他们来的?”
“南衙十六卫只听从陛下差遣。”景司沅眼神落在垂眸摆弄纸张的温离身上,打量着,想听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当真如此,那便是陛下要杀他们。”温离温声道。
景司沅瞳孔微张,不安分的那点烛光趁机钻进他的眼里摇曳多姿,他不解道:“琉火是摄政王的人。”
温离对于自己接下来说的,其实没什么把握,大都是猜测,南晋朝堂局势他并不了解,其中的错综复杂,他也一无所知,放在平时他不会多言,今晚会说当是临别前的闲聊。
他道:“无论谁的人,只不过恰好是琉火,恰好是摄政王,换作他人一样可以,只要武艺高强,时机正好。”
时机正好。
景司沅经温离点播,模糊的思路在脑海中稍纵即逝,“皇兄要杀他们,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里边的各种,都需要你花心思去拆解。”温离道。
“你同我分析分析。”景司沅坐下,请教道。
“不过是温某的揣测,王爷其实不必放在心上。”温离从笔架取下一只毛笔,执在手中。
景司沅不乐意道:“人被勾起了求知欲,便要摸透个一二才能抚平。”
温离笑话景司沅,“王爷用词独到,有自己的风格。”
“你也说了,要担君之忧,我洗耳恭听。”景司沅不接温离的玩笑话,道。
温离放下笔,先同景司沅把这事捋清楚,再写认罪书,“天子朝臣,关系妙不可言,最忌讳什么,王爷懂。”
“位高权重!”景司沅懂,“以前未曾察觉皇兄对京四家有这般顾虑。”
“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为天子如此。”温离语气平平,“在权臣面前不能显露半分杀机,京四家乃南晋先帝册封的国公,又有职权在身,其国公之子又手握十六卫中一卫的领兵权,言面说是直属天子,可,天下哪一个兵不是天子的兵?史册里却不缺起兵造反的一笔。”
景司沅懂这道理,依皇兄的性子,这事重大,该是早前就决定了,但是连着他都瞒。
“皇兄继位三年,身在其位手无皇权,我以为他还不到动京四家的最好时机,所以没与我提起过,没想到,一出手,我都蒙住了。”这事在景司沅的意料之外,又在该发生的情理之中。
温离道:“当下便是最好的时机,借摄政王的凶刀取他们的性命。”
景司沅茅塞顿开,“我小瞧了五哥的杀伐魄力,他从不是畏首畏尾之人,他只是性子太过沉稳。金家和尹家同时痛失爱子,他们或许会发觉皇兄隐隐的杀意,却不能在朝堂发作,这是以身殉职,是何等光荣之事,皇兄会把明面的事仪做到滴水不漏,告诉京四家,他定不会辜负了他们的忠义,实则是在敲山震虎,让他们睁大眼睛瞧清楚,他们头顶上的是谁。”
这一计使得太好,干脆利落,又找不着破绽。
“不过琉火此举让我实在是震惊,没有摄政王的指令,他胆敢杀了金,尹两家的嫡子,给自己主子无端拉了仇恨,成全了皇兄。摄政王与京四家并无什么往来纠葛,这两条人命是彻底让他们对付上了。”景司沅不知该不该替景司忆暗喜。
“那都是后话,我把罪顶了,他们只得恨得牙痒痒,又无计可施。”温离指尖敲着桌面,“进了京,谋逆的罪便不攻自破。这次的点子若不是你皇兄的计策,那他身边的能人手段了得,用的同时得防着点,谋臣比权臣难对付,这里边还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景司沅摇头,“不在皇宫一年,难说是谁的法子,当初离开时,我还未见过皇兄身边有什么谋略臣子,不过你的话我记住了。”
“你也不必想的过多,兴许是我疑心。”温离难得的安慰道。
二人聊了将近三个时辰,景司沅把该交代的事说清楚,便不再打扰,相互作揖拜别,显了几分珍重之意。
温离赶在天光乍现前把认罪书写好,摁上一抹印子,如笔墨纸砚上生出的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他在窗沿望着天边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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