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闲聊
苏星海这次来江东,柳长天想了很多种可能性,比如他星月海苦寒之地,要求以万金相换,比如以本派最强武学、最厉暗器馈赠,又比如最棘手的可能: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归于他手下,那就只能先拿下了逼迫他就范。千想万想,却没想到这苏星海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将星月海拱手相让,条件只不过是有酒喝。
柳长天对这个小叔子印象深刻,当年迎娶苏星月时,还是孩子的苏星海曾对他说:“姐姐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从此星月海我会独力扛下来的。”
苏星月道:“阿海,你年纪轻,有什么不懂的就请教几个叔父,再不行飞书予我,我一定快马加鞭赶过来。”
苏星海双手枕着脑袋,一脸不屑地回答:“爹娘去世后,星月海也只算得上苟延残喘罢了。年纪轻又怎样?关键还是要看能力如何。我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星月海在我手里尽可放心,姐姐,你就好好地跟着这男人去江东吧。”
他后来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星月海中不服他的人被全赶出了家门,剩下的也都指天画地地表示自己绝对服从。苏星海的掌门之位,算是真正坐得牢了。
柳长天回忆起当年,觉得心下仍是忐忑。这个人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一个大派,却又如此地不踏实:这苏星海答应得也太过干脆了。
苏星海则喝到了酒宴散尽,人事不省,婢女们搀扶着将他送到轮椅上推去了别院。柳煜和丁肃跟在后面,等婢女们整理好床铺,柳煜出声道:“行了,你们先去吧。”
这轮椅上的男子皮囊虽美却是一身的酒臭味,而且还是毒门之主,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当心就中招,婢女们得令都松了口气,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丁肃将苏星海送到床榻上,柳煜则帮忙盖好薄衾。
“舅舅潇洒随性,嗜酒如命,这么多年来一点儿都没变。”
丁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各自回房休息吧。”
柳煜凝眸看他:“嗯。阿肃哥哥,明儿见吧。”丁肃毕竟是柳煜的近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两人熄了烛,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离开了。
月光洒进屋内,落下一地斑驳,床上的男子赫然睁开眼,眸光清亮,哪有丝毫宿醉的样子?!他打了个嗝,揉了揉被烈酒烧热的胃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了。
次日一早,胧夜端着红漆托盘,将早膳一一摆在桌上。
苏星海睡眼惺忪地把她叫住了:“小丫头,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胧夜转身一笑:“苏掌门,昨晚二少爷说要我们做点清淡的吃食,弄点解酒的汤水过来。厨房熬了鸡粥,撒了姜丝小葱,一屉牛肉馅的小包子,然后给您做了橘皮人参汤。”
苏星海眉开眼笑:“哟,真是有心了。南方就是好呀,吃的喝的都这么讲究。”
胧夜道:“既是如此,苏掌门更是要多待几天才好,这里山美水秀,值得细细领略一番。”
苏星海看着她,笑意更深:“那是自然。”
正说着,外面响起脚步声,柳煜在门口道:“舅舅远道而来,要不要我陪你到处走走逛逛?”
苏星海披衣起身:“我正有此意,叫上阿肃,咱们往东去。”
柳煜一愣:“舅舅是要去禁湖?那里派了人日夜看守,毕竟是不祥之地……”
苏星海坚持道:“啥祥不祥的,我就随便走走罢了。”
半个时辰后,丁肃推着轮椅,三人已经朝东走在去禁湖的路上了。
苏星海一路捡拾凤凰木掉落的红橙小花,凑成了一束放在手里把玩。“叶如凰羽,花若凤冠,此花只在江东有,苍北何曾得见闻?”他边叹边将花放在鼻间细嗅。
柳煜微笑接口:“草场旷远,微风旋卷绿浪,大漠广袤,茫茫飞沙扬砾。苍北秘境,多少文人骚客心向往之,舅舅莫不要太贪心了吧。”
苏星海转头看他:“煜儿从未去过苍北,是不是也心向往之呢?”
柳煜道:“漠北之境,久闻大名,自然是向往的,但我身份所束,不能随便。”
苏星海颇为不满:“姐夫把孩子看得这么严有什么意思,要我看雏鹰就得放任高飞,困在江东一隅哪还有什么出息。”
柳煜又道:“其实也是我自己没什么想法,偏安一隅也没觉得不好。”
苏星海闻言只淡淡一笑,将橙花抛在地上,任轮椅碾了过去,花汁渗出,瞬间露出残败之相,却是带起了一路芳香弥散。
“行了这许久,停一会儿吧。”苏星海转头对丁肃道。
丁肃于是选了处树荫站定。
日中的太阳还挺毒的,丁肃一直推着轮椅,走了这么些时候,身上的布衣已被汗水半湿。柳煜递过一巾帕子:“阿肃哥哥,擦擦汗吧。”
丁肃退开两步,用手将头上的汗甩去:“不用,这样就行了。”
柳煜什么都没说,只收回帕子,捡了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
苏星海对丁肃道:“阿肃,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丁肃闻言转到苏星海身前,微微俯下身想听他说话。哪知苏星海卒然伸手抓了他手腕,另一手拎住他前襟靠近自己。
“苏掌门?!”丁肃一惊,左手手腕顺势上翻,另一手斜切他肩头。苏星海早已放开拉住他前襟的手,两指飞速朝他胁下一点,顿时一阵酸麻袭来。丁肃反应也快,变掌为拳,直接击向苏星海胸口。苏星海却不逃不攻,只顺势搭上他的手臂,双手将他的拳头扣住。丁肃只觉得手臂骨骼痛得“咯咯”直响,苏星海在他双手食指上拂过,只听“嗖”的一声,指扣中细细的银线拉出,向苏星海面门飞去。
苏星海这才收势坐定,向后稍一运力,整个人带着轮椅便飞出了三丈之远。银线在他侧身晃过,又很快撤回指扣中。
柳煜跑了过来,一把将丁肃揽在了身后:“舅舅!”
苏星海“呵呵”一笑,赞道:“好功夫,好暗器!”
丁肃惊魂未定,被他点过穴的整条手臂都使不上劲。
苏星海对丁肃道:“煜儿的黑天鬼蛛已经练成,他说是送给了你,我就想着试试呗。”
柳煜蹙眉:“舅舅想看说一声便行了,何必如此动真格的?”
丁肃摆手道:“我没事。”
苏星海眯着眼,说道:“煜儿也算熟稔药理,自然知道黑天鬼蛛百年难得一只。这可是我深入大漠,追了三个月才抓到的稀世珍宝。因为他既通毒术,又精于暗器制造,我这才忍痛割爱将这鬼蛛送于他的。”他望向柳煜,“这暗器制成的艰辛恐怕不必我来累述了吧?”他又抬眸盯着丁肃指间的铁扣,“阿肃,我奇怪的是煜儿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你。”
丁肃双手紧握,默然不语。
柳煜见状道:“舅舅,我只是觉得……”他看了眼丁肃,“我只是觉得阿肃他很适合用这个作武器。”
那指扣精工细作,表面竟还刻有类似细柳垂垂的暗纹,戴在丁肃那骨节分明的食指上大小正合适。
苏星海来灵岩山庄的次数不多,但也知道侄子和这个近仆关系不是一般的好。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同伴。柳煜幼时胆小柔弱,亲母早逝无法做主,继母嫉恨私下传意,他虽然贵为少庄主,却常被些欺软怕硬的下人欺负。只有丁肃会站出来护在他面前。虽然他俩差不多年纪,但柳煜很小时候就知道受了委屈就要“去找阿肃哥哥帮忙”,年岁渐长之后,再也没有下人敢欺负他,但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苏星海早有了解,但一来远水不救近火,二来这些小孩儿之间的心事他也没兴趣过问。他看看丁肃,又看看柳煜,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柳煜面容微红:“舅舅,我是真这么觉得。”
苏星海挑眉道:“哟,我也没否认啊。话说,阿肃的功夫都是自灵焰山庄的武学经书里研习而得的?”
丁肃接口:“苏掌门说得没错。”
苏星海叹气道:“可惜了,以你的资质应该学些更厉害的武功才是,灵焰山庄的暗器虽然不错,武学却是平平无奇。就好像——嗯,就好像杀鸡使牛刀,弹雀用明珠。”
柳煜无奈:“舅舅……”
苏星海勾起唇角:“好了好了,我就这么一试而已,送你的东西,你想怎么着都行,送给仇敌还是送给心上人,我都管不着。”
柳煜听到“心上人”三个字脸上一红,他余光瞄了眼丁肃,见他神色平静如常,不知为什么,心里微微一沉。
苏星海对丁肃道:“小阿肃现在这么厉害了,真是深藏不露啊。听说那次星陨之劫,只有你一个人从风吼垭逃了出来,又被什么瞎子给掳了过去关了四年,有这么回事吗?”
丁肃道:“有……”
苏星海来了兴致:“这事儿可太神了,和我说说吧。”
丁肃道了声好。话说,他虽然懒得多费唇舌,奈何好奇的人实在太多,在灵焰山庄时他已经将大致情况重复了不下十遍。
柳煜抢上前来推着轮椅,三人继续边走边说起来。
丁肃本来懒得细说,只讲了个大概而已,没想到苏星海好奇心爆棚,每个细节都要深挖,直到他把所有能说的都捋了一遍。
“所以,”苏星海拖长了尾音,“你看到那抹微光出现后旋即昏了过去?”
丁肃道:“对。再醒来时,就已经身不由己了。”他不知苏星海何以对他遭遇星陨后的情形如此在意,只道是苍北无聊,徒增消遣罢了。但是,他仍是做了保留,比如第一次昏迷后见到了柳庄主,他只字未提。柳煜在旁心领神会,对此不置一词。
苏星海又问:“这么久了,你没想过回去查查吗?”
丁肃道:“时移世易,四年时间不说沧海桑田,雨雪风沙的都不知冲刷了多少次了。刚出事的时候,柳庄主早派了人马去查过了,也没查到什么,现在哪还会留下证据。”
他说的不无道理,然而苏星海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闪过一丝疑色。
丁肃又加了句:“而且那时我神志不明,现在想来,也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
柳煜闻言,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星海半晌才道:“哦,是这样啊。”
三人一路走一路聊,因为带着个腿脚不方便的,他们午后时分才行至禁湖,高高石墙长堤把万千风景圈了起来。
守卫们看到三人,提刀赶至,待看清来人后忙收了武器:“二少爷!”
柳煜道:“我们来这儿随便走走。放心,不会做让你们为难的事。”他见守卫的目光在苏星海脸上逡巡,又道,“这位是我舅舅,自己人。”
守卫们顿时身子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毒门星月海,这支专研毒药毒器的门派虽已近北境,却是赫赫有名。掌门苏星海年纪不大,却听闻能于顷刻呼吸间散出剧毒致人死命。
苏星海耸耸肩,转头道:“阿肃,煜儿,看他们的样子,我想看这禁湖之景还要麻烦你们扶我一把了。”
两人点头上前,一左一右将苏星海从轮椅上扶起,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一起,丁肃立马将自己的手抽回一些。柳煜佯装不知,借力点地,一下腾跃而起,带着苏星海稳稳落在围墙上沿。
日已偏西,热气被吸收得七七八八。这边地处空旷,无物遮挡,连风也吹得肆无忌惮,三人皆是衣摆翻飞,长发飘散。苏星海迎着一湖碧水突然伸开双臂,大声说道:“好呀!”
丁肃转眸望他,不知他“好”些什么,却想起当日自己跟踪柳煜,他便是这样翻身攀上石墙,将酒倾倒入这禁湖之中。
“祭十五个死难者。”
“也敬你。”
他说。
他听到了。也都记得。
他还记得,柳煜将纸铜钱抛撒到了空中,他的视线却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他。那清瘦的背影孤寂落寞,衬着那日已然昏暗下来的天光,成为他心底深藏的一个具象。
柳煜微仰首,将偌大的禁湖收入眼底。
这里曾有十五条生命逝去,现在却是只有涟漪层层堆叠,四下一片宁静。
“好呀!”苏星海又说了一声,打破了这一宁静。“东海相连,这个天坑竟成了一滩活水,有趣,有趣得紧。”
丁肃回过神,皱紧了眉头。柳煜先他一步提醒:“舅舅,庄里十五个人都在这附近殒命,连阿肃都差点没能逃出来。”
苏星海一拍脑袋:“哟,不好意思,我忘了这茬了。”说的是不好意思,语气里却是不以为意的,“人总是这样,未经他人事,不解他人苦,你们说是吧。”
柳煜看了眼丁肃,轻声回答:“可是我认为这世上是有所谓感同身受的。”
苏星海轻笑了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挣开两人的搀扶,撑着双臂自坐在了墙沿。“对了,阿肃,都说静水流深,你说这禁湖之下是不是也有暗流涌动呢?”
丁肃品了品这话,没明白为什么苏星海要这么问他。“听说禁湖地底与东海相连,已是活水,想知道是否有暗流的话大可究其源头。不过源头既然在东海,海深千里难量,恐怕不得而知了吧。”
苏星海望着禁湖,烟水极天连成了一片。他微眯着眼,并未看他,话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嗯?不得而知吗……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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