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毒门
柳煜兜了大半圈才在展风台上找到丁肃。其时人群已经散去,山庄寂静,只他一人眺望远处,神情凝重,不知在想着什么。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走近,丁肃才回过神来,见来人是柳煜,他微微一笑。
柳煜打趣道:“好久没回来了,阿肃哥哥是要重新熟悉熟悉地形吗?”这里占据高处,放眼四周,能把大半个灵焰山庄都收于其中。
丁肃道:“能看到这样的天空真踏实。”他将双手展开,指尖相抵,做出一个尖塔形状,伸向空中,“以前,就只能看到那么一点点而已。”
柳煜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囿于他指中的方寸天空呈现出一种厚重的橘金色,甚至将游荡着的白云也染上了相同的色彩。他心中一痛:“对不起,这次什么都没查到。”
丁肃笑了起来:“连我自己不也什么都没查到吗?我早有预料,所以也不失望。何况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顿了顿,慢慢收敛起笑容来,“罢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向前看,不回头了。”
柳煜离他大约不到一丈的距离,夕阳将他的身子也染成了金色。他自知以他的立场很难给出什么好的建议,一边是最有嫌疑的父亲,一边是丁肃被拘四年的苦恨。他说道:“你想查或是不想查,我总是会支持的。”
丁肃却道:“不查了,没什么意义。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何必节外生枝?”柳煜知道他说的“节外生枝”无非就是怕查出幕后主使真是他爹,到时担心两人如何相处而已。
“阿肃哥哥……”
“什么事?”
“……没什么。”
柳煜垂眸不语,丁肃不想他继续纠结,问道:“想什么呢。”他故意换了话题,“对了,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柳煜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才稍见喜色:“嗯。舅舅说他要来看我,已经在路上了,过两天就到,到时你和我一起去接他吧。”
柳煜的舅舅苏星海正是那飘香散的研制人。苍北星月海位于江东六郡二十一州以北,那里万里平沙,与北境羌弥一漠之隔。星月海被人称作“毒门”,门派中人擅弄毒药毒器,那黑天鬼蛛也是苏星海送了柳煜的。说起星月海,天下名门大派固然不齿,但其实力也不容小觑,而且星月海从来行事审慎,非门人严禁进入,又给它增添了一丝诡秘气息。
丁肃抬手看了看双手的指扣,回忆了一会儿才道:“说起来,我都七、八年不见苏掌门了。”
柳煜道:“我也一样。”
四年之前,苏星海本来应邀来灵焰山庄想看看他的侄子,然而人所共知,那天星陨突袭,呼啸着将风吼垭大片山地化为焦土,砸出的巨坑现在成了禁湖,被天天夜夜严加看守着。
“舅舅还好没赶着在星陨那天过来。”
这么一说,丁肃隐约记起柳煜说过苏星海在那段时间正赶往灵焰山庄。
“苏掌门后来没来吗?”
“没有。舅舅说星月海有些事耽搁了,所以走到半路就折回去了,正好躲过星陨之灾,也是幸事。只不过这么一耽搁,不知不觉又搁了四年了。”
丁肃知道他们舅侄之间有飞鸽通信的习惯,于是道:“苏掌门这次怎么想到来灵焰山庄看看了?”
柳煜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笑道:“也许是因为好久没见到他侄儿了吧。”又颇愧疚地说道,“毕竟舅舅身体不便,来一次很不容易,要不是灵焰山庄庄规森严,其实我应该主动去看望他才对的。”
丁肃道:“星月海门规更严,而且那里到处是毒,危险得很。”
柳煜点点头表示认同,也没再说什么。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柳炽在那之后再没有出现在丁肃面前,丁肃身体恢复,也开始重新操持干活,不过有柳煜庇护,加上大家伙儿知道他四年被囚黑狱,同情心大盛,脏活累活都抢着帮他给挡了,丁肃哭笑不得地发现他现在仍是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但尽管如此,他也明白在这灵焰山庄低调做事的道理。他再也没在白天练过武功。
这期间柳煜又找过他几次,但他都推说自己不适,关在房里休息。直到那天柳煜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口井边上百无聊赖地提着吊桶锻炼臂力。
柳煜上前几步,一把拉了他手:“别玩了,舅舅来了,和我一块儿接他去吧。”
丁肃这次点点头,只轻轻抽回了手。两人去了马房,各挑了一匹高头大马奔出庄门。
山色景致都在飞快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行了大概有三、四里,对面隐隐出现一个黑点,然后,那黑点越来越大,直到显出轮廓来。两人定睛一看,一头浑身赭色的骆驼正曲着颈,晃晃悠悠地驮着一个男子向他们走来。那男子高挑俊雅,眉目深邃,着一身白袍纤尘不染,茶色的长发垂至腰间,用一根金色发带松散地系着。他看到两匹大马向他奔来,只淡淡一笑,停步朗声道:“哟,煜儿,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柳煜在他面前勒了马,笑道:“舅舅,好久不见,你却是别来无恙,风采不减当年。”七、八年前,苏星海也就二十多岁而已,这些年看着容貌也没怎么变。
舅侄两人相视而笑,多年不见未见生疏,按辔并肩骑行。丁肃隔了几个身位跟在他们后面。
苏星海对着柳煜打量了一会儿:“煜儿的眉眼可越来越像姐姐了,真好看呀,一眼我就认出你来了。”
柳煜私下常被人说像死去的大夫人,倒是柳炽更与柳长天有六、七分相似。不过他从小就没有对母亲的印象,除了孙二娘的嫉恨,这张脸没在灵焰山庄给他带来过什么好处。
苏星海边走又边转头对丁肃道:“阿肃都长那么高了,当年我看到他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小孩儿,比我阿古金的驼峰还矮了一半多呢。”
丁肃笑道:“苏掌门,此时不同彼时,阿古金那时就是大小伙儿,他早长好了,也该轮到我和二少爷长长身子了。”
阿古金据说是苏星海从北境羌弥高价赎来的纯种雄驼,七、八年前就已是壮年,现在看着倒是齿黄眼浊,颇有些见老了。
苏星海慨叹:“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这天下也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呀。”他向柳煜道,“煜儿,下次舅舅来不知能否赶上你弱冠之礼呢?”
十个月后就是柳煜的二十岁生辰,按照祖制,他应该接过掌管灵焰山庄的权柄才是,但柳长天并未就此事和他提过。柳煜知道苏星海的本意,故意避开话头道:“那舅舅就在灵焰山庄小住上一阵吧,难得远道而来,我也想和舅舅多唠唠嗑。”
苏星海道:“哟,这样恐怕太叨扰了吧。”
“怎么会,爹和奶奶一定欣然应允。”
三人边走边说,到了灵焰山庄门口,大门缓缓而开,众弟子分列两旁,柳长天和年老夫人正中而站。
丁肃也垂首入列。一个小童推来了一把做工精致的轮椅,上面刻着灵焰山庄的火焰标志,另两个则小跑着来到苏星海身前。
苏星海将阿古金的牵引绳交给了小童,双手在驼峰上撑了下,身子顺势往下沉,柳煜眼疾手快,先那两个小童将苏星海搀住了,轻轻送到轮椅上。苏星海扶着轮子前后摆弄了下,笑道:“七、八年没用了,倒还顺溜得很。”
柳长天走过来道:“星海,知道你要来,灵焰山庄定是会做好准备的。”
年老夫人拄着龟背杖:“星月走了之后,星月海一派只你一人肩承,我看这些年你这孩子又清减了。”
苏星海一礼:“老夫人言重了。星月海虽然失了姐姐,但大伙儿秉承了她的遗志,都一心一力好好干着,不敢有一天的懈怠呢。”
年老夫人叹道:“星月海再是强盛终究被归为旁门,在这江东六郡二十一州的名声甚至不如我们制暗器的。星海,你既为掌门,就该好好想一想,这天下翻覆其实只在眨眼之间,小门小派的还是要倚靠着大树才好乘凉啊。”
苏星海神情淡然,闻言只微微颔首道:“老夫人这话说的是,星海一定谨记老夫人教诲。”
柳长天看着苏星海,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来。他好一会儿才道:“好了,既然来了就多呆一段日子吧。星海,你一路上劳累奔波,我先让人带你去休息休息,今晚布菜吃酒,咱们一醉方休。”
灵焰山庄的大门缓缓在他身后合上,两个小童推着苏星海转入游廊,暂居在幽庭清樾旁边的别院。
当天晚上,柳长天设宴款待,除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身体不适没能出席,柳炽、柳蕴烟、柳煜、孙丽淑,还有灵焰山庄管事人悉数到场。筵开十席,美酒佳肴呈上,有女弟子舞剑助兴。
柳煜心中纳闷:舅舅其实并不受爹的待见,从他记事起两人便是点头之交。可以说,唯一维系他们关系的就是自己去世的母亲,可这次爹居然大宴相待,还把所有山庄的主事人都叫来了,这是何故?难道灵焰山庄现在江湖地位提升了,爹想在舅舅面前显摆显摆?
“二少爷!”
丁肃站在他背后突然出声。柳煜方才醒神,跟着众人一起举杯祝酒。
只听柳长天道:“灵焰山庄多年以来悉心经营,终得现在点滴成就。庄中现在弟子千人之众,在六郡也算有了些名声。只是我派之幸却不代表六郡之幸。”他停下来向周围扫视一圈才道,“想必大家都知道近年来多有多个门派高手失踪的传闻,甚至还包括了好几派的掌门人,弄得天下惶惶,人心弗安,至今疑团未解。”
柳煜和丁肃闻言相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柳煜虽是早就知道了这传闻,但他一向不理身外事,不知道爹为什么要在为舅舅准备的筵席中说这些话,而丁肃四年空白,却是第一次知道竟有此事。
苏星海轻轻晃荡着杯中玉液一饮而尽。
柳长天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自从藩镇割据,政权分裂,这天下一盘散沙的局面已经百年之久。六郡在魏廉治下虽然得以安好,但毕竟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绝非长久之计。时移世易,当下诸门诸派各自为政,统领者有过无功,放任局面恶化、人心背离。”
这番话一出,有心者已经知道柳长天的本意了。
他缓缓而道:“这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不论如何,现在六郡之下人人自危,需要有一个掌事者总领各派兴革种种,将散沙归于一处。”
孙丽淑吩咐歌舞乐停下,偌大的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苏星海仿若不见,仰头又灌下一杯酒,唤了婢女马上又给斟上。
“都说我灵焰山庄是暗器宗门,但行走江湖,以技论长。现下萧家堡镇守六郡西北,鞭长莫及,东北东南就缺了一个领头羊了。”
柳长天说罢,台下一片寂静。现在论谁都听得出他意欲何为了。
“星海。”柳长天举杯敬酒一口闷下,“自从星月嫁于我,星月海就只能你一力承担,当年你年纪尚小,肩上的担子委实不轻。这杯是敬你的。”
苏星海回敬了一杯:“当年既已过来了,现在更是不在话下。苦耶累耶?苦中有乐,苦中作乐,早已不去计较喽。”
柳长天扯了扯嘴角:“星海倒是个随性的人,难道这么多年没想过找个靠山好让自己歇歇吗?”
苏星海道:“我也想啊,可是星月海不同一般,不是那么容易找靠山的。那些个人总以为握剑持刀的砍砍杀杀才算是名门正派,使暗器毒药就是小人所为,却不知兵不厌诈,就算是投机取巧、偷奸耍滑又如何呢?”他向柳长天望过去,微仰起脸,“要我说,只要能赢,就应该不择手段才对嘛。”
这话是说到柳长天心里去了。灵焰山庄专研暗器,星月海擅用毒药,但暗器毒药却又是江湖所谓名门最忌讳和蔑视的。就算灵焰山庄现在在六郡名声鼎盛,但人们谈起时仍不免带着成见。
“星海,你在漠北边界生活,对于近几年来我灵焰山庄的事知道多少?煜儿一直和你通信,他有没有和你提到山庄现在的情况?”
柳煜一口饭差点噎住,他停箸顺了顺气,心道暗道惭愧。灵焰山庄名声如何,门客多少,实力强弱,他从未关心过,自然也没和舅舅提过。他们飞鸽传书,来来往往的只涉及些药理的研究和切磋罢了。
苏星海诚实地说道:“从来没有。”
柳长天责备地看了柳煜一眼:“其实,这几年来灵焰山庄也取得了一些成绩。”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一旁站着的佟昀会意,立马接口:“灵焰山庄这些年在六郡二十一州广纳良才,传授武艺,现在门人已经破千,能武者过半,在吉州、旅州、浒州、株州都开设了分舵。”
苏星海似乎听得很认真,他问道:“灵焰山庄现在已经收了多少个门派了?”
佟昀高声道:“柳庄主一把流焰刀,两副流焰双镖纵横天下无敌手,四年间连败七七四十九位家主,已经把他们全部收入麾下,作为分舵星散在四州。”
苏星海挑眉一笑:“哟,姐夫这么厉害。”
“咳咳……”佟昀看了柳长天一眼,得到他的默许后又道,“这些年怪事迭出,六郡境内武林高手无故失踪时有耳闻,如果……我是说如果苏掌门愿意给予信任的话,星月海可并入我灵焰山庄,门人将受庄主庇护,保一世安心。”
柳长天补充道:“星月海擅用毒,我灵焰山庄擅暗器,两派合而为一,毒器暗器皆备,实力更将不同以往,定可雄踞江东,直逼漠北,叫板郡西萧家堡。”
座下众人里,柳炽目露兴奋之色,柳蕴烟倒是和柳煜一样惊讶,显然他们都不清楚柳长天有并派之意。说是并派,其实就是吸纳星月海成为灵焰山庄的又一分舵,填补其在漠北的空白罢了。
所有人都在等苏星海的回答。只见他费力地将自己的双膝盘起,又喝了口酒,换了惬意的坐姿,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苍北的酒浑浊酸涩,还掺着大漠的黄沙,实在不能与灵焰山庄的琼浆相比啊。”
孙丽淑嫉恨着苏星月,连带也讨厌她这个弟弟,这时忍不住开口道:“苏掌门可别顾左右而言他,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咱们灵焰山庄就要你一句话而已。想那北境蛮荒之地,远不如江东富庶,我们庄主也是为了你考虑才出的这个主意,可别以为我们是什么门什么派都肯收的,星月海毕竟走的旁门左道,‘以毒制人’,这名声可烂得很……”
“丽淑。”柳长天制止孙丽淑再说下去,但语气里听不出责备之意。
柳炽起身说道:“苏掌门既是大夫人的亲弟弟,那也是我灵焰山庄的自己人。星月海名义上是被并派,其实我们两派本来就是一家而已,只不过这样一来更是如虎添翼,强强联合了。”
这对母子虽是一样的善妒狠毒,但脾气却迥异,孙丽淑说话辛辣,直来直去,柳炽则要圆融很多,一样的目的,但他这话听着却舒服许多,柳长天频频点头。
苏星海用指腹摩挲着杯口,抬眸与柳长天的视线对上。大殿中早已不闻丝竹,大家都屏气等待他的回复。良久,他轻轻地笑出了声:“哟,我当什么大事,要这么劳师动众地来劝呢。我说姐夫,如果我答应你的话,是不是以后你灵焰山庄的酒管个够呢?”
柳长天闻言,一直紧绷着的脸色松弛了下来。他见苏星海单手支颐,神情懒散,心中暗道:幸而这朽木不可雕也。
“当然管够,你爱喝多少喝多少。”柳长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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