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疗伤
从无事堂回寝居的路程不近,之前柳煜发足狂奔,一是用了轻功,二是心下焦急,脚头就不由得快了,可现下他后背的血肉黏在衣服上,火辣辣的痛,更有甚者,毒性随着身体的走动向四肢百骸侵袭,双脚开始不由地发颤。
丁肃察觉他脚步虚浮,于是跨前两步,蹲身下去:“我背你,上来吧。”
柳煜定了脚步:“那……麻烦了。”他抱着丁肃的脖子,分开双腿,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丁肃身上。
丁肃只比柳煜大了一岁,但他生得人高腿长,两人站在一起差了大半个脑袋,如今背着身形细瘦的柳煜脸不红气不喘,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
柳煜将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耳边的碎发垂到跟前,热热的吐息喷在颈边。丁肃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痒,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行至门前,丁肃停了下来,将柳煜轻轻放下:“到了,进……”话说一半,却是愣住了。
柳煜本来白皙的一张脸现在看来更是白得像纸,额头和鼻尖都是细密的汗珠。他站立不稳,身形微晃,丁肃一把将他扶住,怒道:“这鞭子的毒这么厉害!”
柳煜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来:“是我之前连日淬炼暗器有些累着了而已,对了,如果方便的话,能帮我烧一桶热水吗?这凌血鞭上所附之毒要用热水浸泡逼了出来,否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丁肃扶着柳煜,将他送到内室的圈椅上小心放下。胧夜站在门口探出脑袋:“二少爷,丁肃哥哥,需要我帮忙吗?”
丁肃道:“太需要了,胧夜,正想到你呢,赶快备热水,二少爷要沐浴!”
胧夜刚才也看到柳煜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已经着人去烧了,稍等片刻就好。”
柳煜笑着说:“胧夜还是一如既往地贴心呀。”
丁肃沉下脸:“你还有心情笑。”私底下,他们关系确实不似灵焰山庄其他主仆,并无等级之分,更像朋友之间的轻松相处。
柳煜道:“啊呀,那能怎么办呢?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弱男子,母亲早逝,父亲和奶奶只要不在身边,恶婆娘和她的儿子就开始虎视眈眈想着法子要我好看,不苦中作乐,早晚被他们玩死。”柳煜用玩笑的语气宣之于口。他生就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眼瞳清澈,这双眼睛就算生在女子脸上也显得妩媚。丁肃见了怔了怔,这才道:“我看你的口吻可一点儿不怕。”
柳煜道:“他们又不敢真的对我做些什么,否则奶奶第一个饶不了他们。”当然,他的下半句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们不敢对他做什么,但对他的下人就不同了。柳煜暗想,今天亏得他出面,以后一定要想个法子杜绝再出现类似事件才行。
丁肃道:“不敢?你是看不到背上的伤口,也没痛感吗?肉都烂了,这得养多久才能痊愈?!”
柳煜道:“那不是急着救你吗?他们看到是我就不敢再打了呗。”
丁肃道:“那你也不用对着自己脸上招呼吧?要是他们真的束手,难道你真的抽自己的脸?”
柳煜道:“就是知道他们忌惮奶奶不会束手,我才故意对着自己脸上招呼的。”他拉过丁肃,将他因为疼痛而紧握着的右手展开,“你的手伤得也不轻。”握鞭时,倒刺入掌,事实上现在整个右手已经肿胀发麻了。
胧夜此时在屋外叫起来:“二少爷,丁肃哥哥,水已经烧好了。”
柳煜道:“胧夜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胧夜问:“可是二少爷不需要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吗?伤在背上你自己怎么上药啊?”
柳煜看了看丁肃,于是丁肃发声:“二少爷的药我会帮他上的,你歇去吧。”
胧夜答应一声,随后脚步踢踢踏踏,很快走远了。
丁肃将柳煜扶起,不知为何觉得应该多说一句:“那小丫头片子才十三,以后还得嫁人,这活儿还是由我来干合适。”
柳煜没说话,任他搀扶着自己出了房门。两人拐过长廊,来到屋后一间修竹青石搭建的小室。
灵焰山庄在这江东六郡二十一州中名气鼎盛,可以说除了萧家堡,就数灵焰山庄门庭若市。因为常有人慕名拜访,柳煜嫌他们吵闹,特地将自己的居室安在山庄最北的幽庭清樾,平时本就少人来往,而这小室就更显僻静,室外连着烧水房,进门就是一道屏风,绘着四朵旋转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是象征着灵焰山庄生生不息的图腾。
丁肃关上门,转过屏风后。柳煜已经上前将手指插入正中放满热水的大浴桶中。水温偏热,动一动会感觉有些烫,但对于这手掌和后背的毒伤来说却正合适。胧夜在灵岩山庄做了六年的丫鬟,对里面的各种暗器毒物甚至比一些学得差劲的弟子还熟。柳煜也不自禁跟着想:这伶俐乖巧的小丫头以后跟了谁可都是那人的福分。
室内热气氤氲,丁肃垂手站在一旁。柳煜掏出之前取来的药丸倒入热水之中,手指稍稍搅动,药丸入水即化,没一会儿功夫,水面浮着一层浅粉色,闻着有股刺鼻的异香。
柳煜将身上的衣衫除下,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我来。”丁肃按住他的手,转到背后,动作极轻地将那黏住血肉的白衫剥脱下来。
少年白皙瘦削的背部赫然斜出一道长两尺的狰狞伤痕,毒液让伤口快速腐败,看起来比刚受鞭时更严重了。
柳煜抓着浴桶的边沿脸色发白,他见身后人半天没反应,扭头说道:“是不是看着很吓人?其实也没什么,皮肉之伤倒是无碍,厉害的是上面附着的毒,还好在我这儿有解药……”话说一半,却生生咽了下去,但见丁肃绷着脸,不知是不是室内水汽弥漫,竟让他的眼角看起来有点儿湿了。
丁肃见柳煜回头看他,低下头叹道:“你这样……都是因为我,如果当时我忍住不让他们找到茬就好了。”
当时丁肃走在路上,孙丽淑和柳炽将他拦了下来。丁肃不欲和他们多话,行礼后绕道而走,没想到柳炽在后横扫一脚想将他撂倒。丁肃听音辨位,避开这一脚,孙丽淑却上前直指其犯上无礼,硬是要他上无事堂领罚。
“这和你没关系。”柳煜轻声说,“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你。”他回过头,将自己的头发散开,踏入浴桶之中,药水甫一沾到背伤就阵阵发麻。“只要我还是灵焰山庄正牌的下任庄主,就会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的妒意和恶意就不会休止。”他将自己整个身子浸泡到水里,只剩个脑袋在水面上,微微笑道,“所以不必道歉,因为你无论做什么他们都能找到茬,连走路呼吸都是你的错,如果非要道歉,那也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今天完全是因为爹和奶奶不在,孙二娘她猴子称大王想给我摆谱罢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朝我的人下手,阿肃哥哥,你才是被我连累的那个。”说罢,他向丁肃伸出手来。
那只湿漉漉的手带着淡粉的解药香味,指节细长,很是好看。这是一双善于研制各种暗器的手。丁肃怔了怔,神使鬼差地握住了,那手用力压在他的掌心,一阵强烈的刺痛顿时让他本能想松手,柳煜收紧了手中的力道,将他拉近:“你也进来吧。”
丁肃吃惊:“来什么?我也进来?”就不说什么主仆有别了,这里可是他独一人洗浴所用的。”
“你不会是害羞了吧?”柳煜歪着头看他,一手搭在桶沿,另一手仍没放开他。十五岁的少年眼神清澄。他见丁肃一脸别扭的样子,半晌叹口气道,“阿肃哥哥,你也受伤了,这毒是我舅舅研制的,我清楚得很,就算只针眼大的伤口,只要没有解药,时间长了也会慢慢溃烂,没法自行疗愈。”他对着浴桶比划了下:“这么大一个桶,再来两、三个人都成,你就进来吧,大不了我转过身不看你。”
丁肃被他这句话激到了:“我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怕你看什么?”
柳煜看着他笑:“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丁肃心下一横就开始脱衣服:“我告诉你,我不是犹豫,就是觉得这样影响你疗伤了,都是男人,我能怕什么?”这么说着,脸倒是不自觉地红了。他其实还想问,自己只是伤在手掌,何必要整个人入水?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他将衣物除尽,露出贴身戴着的玉佩来。
“咦?”柳煜定睛细看,那居然是一块通体黛紫的上好美玉。
丁肃见他好奇,将玉佩摘下,递了过去:“奇怪吗?我这穷人居然有这么个东西。”
那玉佩是个半圆,精工细作,雕了九个蛇头,每一个栩栩如生,其状凶恶。
“倒是从来没见到过。”
丁肃笑道:“你一个灵焰山庄的下任庄主,什么东西没见过,能由着我显摆吗?何况……”话到一半生生咽了下去,没说出口的另一半是:何况以前我也没裸着在你面前呀。
见柳煜翻来覆去地盯着看,丁肃又道:“其实这玩意儿我被庄主捡到时就放在襁褓里,庄主便一直给我留着。”
柳煜凝眉,认真地说道:“阿肃哥哥,这绝对不是俗物。说不定你是哪个名门之后,误入灵焰山庄了。”
丁肃道:“是啊,我是名门之后,然后从小被丢弃在荒郊野岭,不是庄主收留早就被豺狼虎狗吃得渣都不剩了。”
柳煜将玉佩还给他:“说不定是什么特别的情由才导致你被丢下呢?这么多年了,说不定阿肃哥哥你的亲人一直在找你,要不要我派人查当年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丁肃没接,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踏入浴桶之中。柳煜让开两个身位,让丁肃和他面对面泡在水里。
“阿煜,”他攥着那玉佩,“不管什么样的原因,我一出生就被抛弃是事实,是庄主收留的我。”他说道,“我戴着它只是觉得这玩意儿看起来还不错而已,其他别无所想。现在——它归你了。”
柳煜默了半倾,问道:“你说什么?”
丁肃道:“我说它归你了。”他也很认真地说着,“这已经是我身上唯一可能值钱的东西了。”
柳煜用指腹摸着玉佩:“那我不是更不能要了?!”
丁肃眨眨眼,小声道:“这玩意儿看着一脸凶相,说不定戴上它有什么奇效,那婆娘就不敢来找你麻烦了呢。”
这话把柳煜逗乐了,他将玉佩挂在脖子上:“那我就收下了,希望它保佑我。”
丁肃瞧着紫玉贴服在柳煜那被泡得粉白的胸膛上,他滚了滚喉结,将自己的身子沉到水里。
虽然年刚十六,但丁肃的身型已如成年男子。他一入浴桶,粉色的水就向四面溢出,弄得地面湿了一大片。想必胧夜再是机灵,也不曾想到这浴桶要坐两个人。
水温触及肌肤稍稍发烫,稍一动便涌出一股异香,粉色的水波在昏暗的室内荡漾着。
丁肃抬手看自己的掌心,前面被握住的地方渗入了药水,痛得几乎有点爽利了。
“泡上半个时辰就能把凌血鞭上的毒性都解了,然后再去敷金创药,五日内静养就无碍了。”柳煜故意把刚才的话题岔开去。
丁肃突然正色道:“阿煜,我觉得这事儿等过两天庄主回来你得告诉他。”
柳煜却只是摇摇头,仰起脸来,深吸一口异香而湿热的空气:“告诉他又怎样?从小到大,类似的事儿多了去了,他从来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多半还会责怪我多生事端。”
丁肃将目光从他那伸长的粉白脖颈上移开:“那至少应该告诉年老夫人。”是柳煜的奶奶,平素最疼爱这个小孙子。
想到奶奶,柳煜的神色柔了下来,他看着浮粉微波,轻声说道:“奶奶就算愿意为我做主,但她年事已高,我不忍她多操心。”他望向丁肃,“你知道的,孙二娘和柳炽面上做得滴水不漏,奶奶一直以来都以为我们已经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呢。”
“滚他妈的相亲相爱!”丁肃气得骂了句脏话,随着他身躯甫动,粉色涟漪一圈圈晕开,到了柳煜那里又荡了回来。
“奶奶就算骂他们、罚他们,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孙二娘虽是续弦,到底是爹明媒正娶回来的,还在我之前就生下了儿子。”柳煜苦笑,“而且他们明着教训的人是你呀,我都能猜得出如果双方对峙的话他们会怎么狡辩——‘我教训的是那个不听话的奴才,可不是灵焰山庄的二少爷,谁知二少爷竟然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我手一滑这才不小心伤了他’。”
柳煜学得有模有样,丁肃虽一腔怒气,倒也“噗嗤”一下笑开了。
柳煜道:“所以,既然铁定赶不走他们,又辩不过他们,还不如绕道走,能躲多远躲多远。”
丁肃颔首:“你说得对,他们的目标是你,无论你怎么逃,如果是故意找茬,甚至都可能会来个无中生有,但你一味退让不是办法,躲得再远他们都会把你拽回来的。”
“这我知道,今天委屈你了。”
“我不是担心自己,我是……”
“我知道。”柳煜道,他撑着桶沿凑近一点儿过去,悄声说:“等我五年。灵焰山庄自七代以来便有弱冠当家之说,到我二十岁做了庄主,他们就不敢造次了。”
丁肃看着他道:“庄主如果不答应呢?”
“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爹如果不同意,奶奶会给他施压,或者他真的不答应,那我就在灵焰山庄旁自立门户,自给自足,这总行了吧?”丁肃的话不无道理,现任庄主柳长天绝非是一个甘于放权之人,即使这权是下放给自己的亲生子。
“阿肃哥哥。”柳煜微凝眸,从粉水中捞起他受伤的右手,“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应当知道,我从来没把你当做我的奴仆,等我二十岁,我邀你做我的左膀右臂,辅我光大灵焰山庄门楣,亦或我们直接开宗立派,自成一脉,你看这样可好?这些年我制暗器的功夫长进不少,就算以后咱们单干,至少也不怕没饭吃,你说这样行吗?”
丁肃心中一动,他是务实的人,这理想化的景象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遥远,但望着被他托着的伤手,他还是回答:“当然。”
听到肯定的回复,柳煜呵呵一笑,伸手翘一小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一言为定。”
丁肃无奈:“阿煜,你多大了,还玩这个?”
柳煜道:“阿肃哥哥,就说答应不答应呗。”
丁肃也笑:“好,我答应你。”于是也伸出小指,与他的钩缠在一起。
拉过钩,许过诺,两人一时无话。都是赤身相对,虽然上半身都浸没在水中啥都看不见,但这短暂的沉默还是让丁肃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他没事找事地鞠了一捧水:“那个,阿煜,这解药还真香,熏得我头都有点儿晕了。”
柳煜问:“只是头晕吗?”
听他语气有异,丁肃疑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副作用不成?”
柳煜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告诉你,这舅舅调制的解药里有欲仙丹的几味方子:海马粉、小叶淫羊藿、蛇床子……。”
丁肃不通药理,见柳煜故意不说下去,追问道:“这几味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柳煜将头靠在浴桶边,兀自展颜而笑:“阿肃哥哥,你不知道这几味都是媚药的重要药引吗?”
这话让丁肃立时变了色,他霍地从水里起身。水雾异香弥漫中,他看柳煜的脸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的心跳腾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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