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灾区
人群推搡间,一大一小两个人被赶出来,看去似是一对母子,小男孩十岁出头的模样,蹬腿挥手赶开众人,口中骂骂咧咧:
“凭什么不让我们拿,我娘饿了三天,再不吃东西就饿死了。”
“她也配吃粥?活该饿死!”
有人骂着回应,扯起那小孩子,在他脸上仔细打量:
“小崽子,你也是贱种,赶紧滚,带着你老娘一块儿滚。”
“我不是,你才贱种,你全家都……”
那小孩子脏话滔滔不绝泼口而出,看样子也是在市井混惯了的。
梁妧朝那边看去,念秋在旁叫过一个管事,“为何不让他们领粥?”
那管事皱眉瞅了几眼,低声道:“回王妃,那对母子多半是半肃,这种……人人见了都撵。”
那小孩子一头短发微弯,支扎着显得脑袋又圆又大,脸上乌漆麻黑,五官瞧不大清,不过眸色却是纯黑,扒着下眼皮朝人吐舌做鬼脸,“你睁大眼瞧清楚,我不是半肃。”
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汉子照他头上扇了一巴掌,呸一声,又去扯地上半伏的女子。
那妇人始终没抬过头,头发蓬乱,这时被扯得仰起脸来,五官分明是西肃人特有的高鼻深目。
人群立刻起了一阵喧哗,策州临近边关的区域,时常受关外流窜的部落滋扰,尤其憎恶异族血统,原本围观的人纷纷喊打喊杀。
“这贼婆娘怎么混进来的,怕不是细作探子,赶紧交到官府去。”
“交什么官府,乱棍打死了干净。呸,真他妈晦气……”
那妇人两手乱挥打向抓住头发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眸子分明是黑色,口中含糊喊道:“我不是……别杀我……”
“贱种装神弄鬼……”
中年汉子将她拖在地上走了几步,“谁去取碗淘米水来!”
常在边境的人都知,有些相貌上不大明显的西肃人,会用一种特殊的覃草汁液,滴在眼中就能暂时令眸色变黑,混在景朝百姓中不起眼。
覃草汁可用淘米水中合,立刻有人奔去粥铺旁未熬煮的木桶边,舀了一勺浑浊米水,那中年汉子接过,猛地泼在妇人脸上。
妇人口中发出沙哑的哀嚎,紧闭双眼,被一旁的人死死按在地上,有人狠狠照着她的脸抽巴掌,迫使她睁眼。
那小孩被人扣住手腕,拼命挣扎不脱,哭喊着尖声怒吼。
梁妧看着这一幕,心情极其复杂。
她与这些人一样,对西肃深怀恨意,但除了上次宫里放生时,那名被困铁笼的虎奴,她从未见过真正的西肃人。
然而,那种恨不该是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一群人磋磨孤儿寡母,而选择袖手旁观。
她走上两步想要阻止,身边的管事忙拦住,“王妃不可……”
脚下顿住,她自是知道,当着这么多民众的面,若出面维护一对西肃母子,会带来怎样的恶劣影响。
妇人挨不住,终于睁开眼,一双碧油油的眸子如同恶狼,狠狠盯着身前几人,同时又带着说不出的畏惧和惶然,哀声哭求:
“我求求你们,别打他,要打打我……”
人群目光各异,厌恶、愤恨、轻蔑、鄙视皆有,亦有未曾受过西肃人迫害的,流露些许怜悯,却无一人敢开口替他们讨情。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对母子虽是西肃人,却并未做过打家劫舍、杀人害命的恶行,如这样混在流民中逃生来此,与他们原本是一样的可怜人。
但人心在群体中,总是不由自主顺应大流,恃强凌弱、惩处异己、迁怒报复,在混迹人群时,平日不敢有的狂妄便再没了遮掩。
“杀了她……杀了他们。”
“对,乱棍打死。”
“把他们烧死,挫骨扬灰……”
这类声音由小到大,逐渐汇成洪流。
梁妧的手轻轻颤抖,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愤怒,她之前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杀戮,却非亲眼目睹,她见过萧钰杀人,一击毙命,更曾与兰翘合力,亲手杀死唐玖,那是身处威胁之中。
无论如何,她无法漠视眼前这一幕,任由愤怒的民众,杀死两个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无辜的母子。
她对身旁的管事说:“叫人把他俩送到官府。”
管事连忙应是,闹出人命总是不好收拾,带着几人上前制止。
这场闹剧就此终止,过不多时,人群恢复秩序,相互间或说笑、或抱怨,一如往常,之前发生的一切,迅速被遗忘。
与之不相干的情绪,即使来势汹汹,却总能很快退净,旁人的悲伤痛处,怎及得自身眼前的危难重要?
福铃商队已在三日前向西北进发,萧钰命江羽带了几名护卫,混在队伍中充作客商,行程仍由陈旷安排,其它事宜听从江羽指令。
知夏也随商队同行,梁妧则跟着萧钰,骑马日夜兼程,赶往后安哨城。
一路走粮道,是出京前,专门找梁翰画的路线图,有些捷径甚至当地人也未必知晓。
左迁留守刺史府继续处理政务,外人皆以为宣抚使仍在夷凉城中,无人知晓他已北上。
悄然途径西北都护府所在的庆丰城,这掌管一州兵马、护佑一州黎民的军务重城,全然一无所知。
此次行动机密,防得正是都使谈严。
按着宣抚使给出的最后期限,各地州兵早已接到调令,但行动不紧不慢,路上磨蹭数日,抵达夷凉城周边的不足三成。
往西北这一路,正是水患最重的灾区,所过之处,向远处眺望,能见到大片洪水肆虐过后,荒芜倾颓的废墟,良田化作汪洋褪后的沼泽,满目苍荑,唯余孤木寒鸦,人迹罕至。
大批流民向南迁徙,途径的大小村镇人满为患。
各地匪情愈加严重,已不止于占山为王、劫掠沿路客商,时有光天化日下倾巢出动,闯入村镇大肆抢夺后,再放火烧屋,村中男女被掳回山上,男的充为壮丁苦力,女子则沦为匪贼们发泄的玩物。
梁妧就曾亲眼看到,有村庄只剩下老弱孩童,无以为靠,难以寻到一口吃食,饿殍遍地,惨不忍睹。
这是天灾和人祸共同造就的惨烈,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几乎不作停留。
梁妧眼见这一切就发生在不远处,起初的震撼,到最后转为沉沉压在心头的悲愤。
但她没有要求停下,为施救少数人而放弃拯救大局的机会。
必须尽早赶到边关哨城,调兵回守,才有可能让策州早日摆脱这种,都护府手握州兵却不作为,听之任之、甚至暗中推波助澜,才导致的这场匪盗横流,人间惨剧。
身处高原,道路崎岖陡峭,天马疾施在夜色中,于仅容单马通行的崖路上一掠而过。
梁妧坐在萧钰身前,他单手持疆,另一手圈住她,身体微微下伏,尽量替她遮挡凛冽寒风。
自先前目睹过村庄惨相后,两人始终一言不发,相互间却能清楚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因着骑马不便,梁妧将耳坠换成玉珠,两人面颊紧挨,珠子被他含在微凉齿间,润泽光滑的触感,如一弯浅浅流淌的清泉。
两相沉默依偎,于无声中抚慰彼此的心绪。
梁妧后心贴着他冰冷的胸膛,却能感受到深藏其中的热血。
过去京城中人熟识的晟王,惊才绝艳、温文尔雅,但她知道,守礼温和不过伪装,借以掩饰他天性中顽劣促狭的一面。
前世,她曾伴他行至末路尽头,见过他乐天开朗的心性被摧毁,知道他在临死前,依然牵挂生死不明的父皇、岌岌可危的家国。
他身中寒毒、被困王府那两年,一心记挂边关,不愿看到西肃入侵、生灵涂炭。
这份守护家国的情怀,与她爹爹、兄长一样,亦是大景朝每一个热血儿朗,坚守不移的信念。
转过一面峭壁,萧钰勒住缰绳,指着下方的小山谷,对梁妧说:
“就是那里。”
梁妧被他抱下马,两腿僵硬,踉跄前行几步,紧紧盯向那片洼地。
三年前兄长千里驰援,赶往青棠关救爹爹,就是在这里遭伏。
萧钰把缰绳抛给身后的护卫,他们此行五人三骑,林缺与连山共乘一骑,牵马缓缓下到山谷。
那日慧安大师的提点,在萧钰来说不算意外,他此次出京前,特意找到梁翰,谈及遇袭的详情,早就知道地点。
令他奇怪的,是慧安为何会知道缠丝毒。
他扶着梁妧走在山间小路上,缓缓说道:“此处离后安哨尚有八十里,当日跟你哥哥约好前来接应的,正是许祺。”
“可、这里离青棠关那么远,铁勒部是如何绕过重重哨城,潜行到此的?”
梁妧深感疑惑,望向两边如刀斩斧削的万仞悬崖。
“韩落往后安哨送信了,大概许祺一会儿就到。”
萧钰凤眸微眯,目光逐一巡逘两侧山壁,“你哥说,这里有条山中古道,可直通青棠,他当日有向导指路,想从这里抄近道。”
梁翰当时将辎重粮草交托副将,由粮道继续行进,自己带着八名亲卫,走了这条崎岖山路。
梁妧心一沉,“你是说,哥哥的队伍里,有人给铁勒部通风报信。”
萧钰环着她,将人拥进怀里,轻缓而坚定的语声响在她耳畔:
“那句得军心的传言,是太子命人散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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