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鬼宅
白日缓行，夜间疾驰。
十日后，已到昌山，越过巍峨屹立的山脊，蜿蜒而下，便算正式进入策州地界。
下山后地势较缓，起伏丘陵遍栽青竹，再往前二十余里就到昌城，已近日暮时分，马车进了竹镇。
镇子不大却分外热闹，一条主街，两侧巷道纵深，屋舍错落有致。
街上不时有孩童追逐嬉戏，沿街商铺林立，卖什么的都有，酒楼茶肆、杂货书铺，最多的，自然是贩售竹制用品。
之前走了一日一夜山路，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梁妧没想到山下竟藏着这般热闹的小镇集市，倚在窗边，远远望去已是眼花缭乱。
一行人在镇子东头下车，念秋拿了帷帽给梁妧戴上。
俩丫头满眼好奇，从没见过这样深山中的繁华小镇，梁妧也是觉得，与京城那种富贵喧嚣全然不同。
梁明赫曾跟师父去过度州，到底见过一两回世面，知道小姑养在深宅，平日二门都不出，拍拍她的肩，“走，哥哥带你逛集去。”
萧钰环住梁妧腰身一转，不动声色隔开她侄子，对她道：
“这竹市在景朝也算赫赫有名，不仅供应策州，京城也常有商号专门来此进货。”
连伯不必他吩咐，领着两个小厮驱车赶马，沿着后面的小河往镇子另一头去。
萧钰陪梁妧往主街走，“咱们今晚就住这镇上，明日再进城。”
梁妧见他像是很熟悉此地的样子，“这里你来过？”
萧钰未答，随口嗯了一声，梁妧也没在意，视线已被周遭街景吸引，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两侧街道上除了商铺，另有不少住家，大多前院后宅，院子里和大门外摆放各式各样竹器。
小到篾条编织的竹马、蝈蝈笼等玩具，大到半人多高的根雕座地摆件，凡是与竹相关，应有尽有。
他们几个外地人进镇，全未收获异样眼光，竹镇除了进货的商贩，也常有游人到此。
尤其是梁妧这样头戴帷帽、身后跟着两个婢女的，一看便知是出手阔绰的大户人家夫人，纷纷笑脸相迎，招徕生意。
此地所售皆是手工制品，论价值远不抵金银玉器，低廉到不过几两碎银，就能拉回一大车，但胜在别致新颖，尤其是用料新鲜。
梁妧看见摊上一只篾片编织的小竹猴，憨态可掬，头上还支楞一朵颤巍巍的粉白竹花，拿在手上乍一看，忽觉跟林缺有点像，不由失笑。
萧钰负手跟在边上，神情渺淡，敛去眸间冷郁，“喜欢？买回去玩儿。”
梁妧一笑，又搁回去，转头一看，梁明赫已买了大堆小玩意儿，和知夏两个捧得双手满满。
她回眸一哂，梁大傻才是真正的少年心性，这一路看似游山玩水，但实际他们可不是真出来玩的。
街市走过大半，萧钰朝路尽头望了一眼，“今晚咱们住的地方，怕是起炊不便，先在这街上吃了再过去吧。”
刚才他们进镇的地方就有几家客栈，看去规模都不小，连伯却直接带着车往镇西头去，大概是已事先定好住处。
这一路吃宿都有连伯安排，梁妧一点没操心，前一日在山上，休整便在林间搭帐架火，煮些干粮、汤水用过便罢，倒颇有几分野趣。
远离京城，不过几日光景，她像是已将世家高门、勋贵王府这些身份地位，统统抛诸脑后，一路穿城过镇，萧钰也从未亮出宣抚使的名头。
梁妧指着街边一座茶寮，边上立着个双炕土灶，一个火上架口大锅，里头鲜汤滚滚，烫煮面食，另一个深坑，内沿烙贴烧饼。
“不如咱们就在那处用些。”
街头小食，别有一番风味。
五人两张桌子，梁明赫那边已被买来的东西铺满，竹刻的刀枪剑戟、弩车弓马，俨然是要排兵布阵、大杀四方的架势，跟知夏两个叽叽咕咕，说得兴高采烈。
梁妧点了几碗鲜笋汤面，配摊得极薄、烤得四边卷翘的小烙饼，再要几碟小菜佐食。
这里的吃食几乎也都与竹有关，笋汤尤其鲜甜，以山间溪水中指长的小银鱼熬煮，喝一口，鲜得几乎连舌头都要吞下肚。
她一边吃，不时扭头听梁明赫吹牛，旁边一个卖竹筐的老妇人，趁着地利之便，很亲热地同她搭话。
“小娘子瞧着眼生，是头回来咱们竹镇吧，可寻着住处了？若还没有，来我家住也成，我们那院子虽小却清净，收拾得也干净，吃食比镇头昌丰酒楼也不差多少。”
这样的话，先前梁妧已听到好几回，起初还以为当地人热情好客，后来才知，原来是跟镇头那几家客栈抢生意。
仍是好言婉拒，“多谢婆婆，我等已有住处了。”
说着，手中竹筷朝西头指了指。
那老妇人顺着回头一望，立刻变了脸色，小竹凳搬近几分，“你们莫不是要去冼家大宅？”
一旁梳丫髻的小丫头，看样子是这老妇人的孙女，立刻道：“哎呀，你们要去鬼宅？那里住不得人。”
“小点儿声……”
老妇人轻搡一下孙女，也跟着连连摆手，“那宅子不吉利，可去不得啊。”
梁妧狐疑抬眼看看萧钰，其实她也不知今夜住哪里，就见他唇边流露一抹异样冷笑。
“哦？闹鬼……”
她心头微凛，实在是有点被他这样子吓到了，问那老妇人：
“为何说那里是鬼宅？”
“去年……年头那会儿吧，冼老爷一家子人，十几二十口，一夜之间全死了，男女老少一个不剩，听人说，墙上地上到处是血，可真惨呐。”
老妇人说得面有戚戚然，嗓音刻意压低，听去颇具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
“城里县丞老爷都亲自来了，说是昌山上匪贼做的……”
知夏在旁插嘴，“你们这儿也有山匪？”
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走过两回商，行馆的规矩，遇山拜山，说的就是交买路钱。
老妇人神色一滞，随后笑着挥一下手。
“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后来就被县丞大老爷带兵剿得一干二净，咱们竹镇山青水秀，人灵地杰，商户出入安全得很。”
被知夏这么一打岔，老妇人有点忘词儿，过了半晌才又接上先前的话头：
“以前那些山匪穷凶极恶，屠人满门，真是罪大恶极……”
说着话，忽觉一阵嗖嗖冷意，像从哪儿刮来一股邪风似的，举目四望，缩了下脖子。
“呸，真晦气，怎么这么冷。”
梁明赫明显对这股冷意很熟悉，莫名奇妙看一眼他姑父：
没事儿吓唬个老婆子干嘛？
那小孙女很是机灵，配合着惊叫一声，“别是鬼来了吧。”
这祖孙俩原是为拉一桩生意回家，故意说得阴森可怖，谁想倒把自个儿吓得不轻，老妇人被这一嗓子吼得心狂跳不止，又再东张西望。
知夏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跟着转头乱看，忽瞧见对街屋角处有个高挑人影，一惊跳起来，“兰……”
念秋跟她坐一条长凳，她这下起得猛，险些坐到地上去，知夏赶忙伸手去扶。
“怎么了……瞧见什么了？”
知夏再瞧那边，哪有什么人影，心思转了转，给念秋赔了个笑，“没，看花眼了，你没事吧。”
梁妧也不知这对祖孙说的几成真假，仍是追问：
“闹鬼又是怎么回事？”
“那之后，冼家大宅夜里就常有动静，叮叮哐哐，也不知是敲门还是砸墙，还有人看见鬼火飘来飘去的，那院子没人敢进去，怕是杂草都长得半人高了，可不就是鬼在里头闹腾。”
“你们可千万不能去啊，今晚还是住我家吧。”
等梁妧到了冼家大宅的门前，借着火把往里一瞧，方知传言不可轻信。
这间死了十几人的宅院，虽说的确屋舍倾颓、院墙腐朽，却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大门之后的院落堆砌几座假山石，造型古朴，刚好阻隔了门外的视线，沿着山石蜿蜒铺设石槽，内有泥土和已残败的花枝根茎。
除了这些，地面不知是否土质过硬，竟是寸草不生。
往里过一道穿堂，又是一处院落，地面明显有被翻掘过的痕迹，几乎像是被垦牛犁过的农田。
马车被牵进前院，除了连伯和那两个扮作小厮的护卫，一路随在两翼的王府护卫也都到了，大宅前后已勘察一遍。
这时连伯上前来：
“王爷，前院这里怕是住不得，老奴在后面收拾出几间房，勉强能住一宿。”
宅子破败得厉害，明明竹镇有客栈可落脚，或是往前再赶些路，天黑也能到昌城。
梁妧不明白，萧钰为何定要今夜住在这里，却也没多问。
四下倒也并无满墙满地的血，不过那边墙根下有几摊暗红色污渍，想必是凶案现场留下的，眼神刻意不往那边去，听连伯说了，带着念秋和知夏往后院走。
梁明赫没动，手里拿着新买的竹刀，蹲在地下戳来戳去，“这是息垩土，这家人以前是卖腌菜的吧？”
竹笋虽鲜不易保存，镇上有几家专卖腌笋，息垩土有防腐之效。
连伯笑道：“这地面至少一尺深全是息垩土，世子爷，总不能这么大个前院，全拿来做腌池吧？”
萧钰跟上梁妧，带着她绕过假山，后面有个曲径通幽的回廊，“你那边过不去，从这儿走，才是后院。”
见他如此熟门熟路，梁妧想起先前问他的话，这会儿心里却多了些别的猜想，让念秋她们先走，自己慢下脚步，与他驻足廊下。
四下黑魆魆，不论是否闹鬼，死了十几个人是事实，说一点不怕是假的，只因在他身旁，便觉是世上最安全之所。
萧钰的声音在黑暗中冷冷响起：“我以前是来过，这里一家十九人，都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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