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古岸新泥·4
昊辰在门前站定,轻叩三声,半晌仍无应答。
他回身离开长明观,步上后山居处,小小茅屋旁立着座衣冠冢。淅淅微雨渐停,他不换湿衣,在院中坐下,正对着那座冢抄起经书。
日暮时分,许久不来生人的长明后山响起阵急促的脚步声。孩子跑得气喘吁吁,还在老远的地方便向昊辰招手,一路喊上山。
“大哥哥!”
孩子怀中布袋里装满楮钱,昊辰搭手帮他卸下,给了他一碗温水。“不,不好意思啊大哥哥,今天我家里有事耽搁了。”男孩咕嘟一口喝下,却也灌了口冷风进去,立时呛着了。
昊辰忙帮他顺气,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不要紧,下次若有事也不必跑得这么急。”
那男孩缓过劲来,歪头想了想后道:“大哥哥,你认识长明观里的老头吗?”
昊辰的手停住,接过一滴水不剩的空碗,点点头。
男孩继续道,“噢,我刚才路过医馆的时候看到他了,他右腿在流血,好像没钱买药被赶出来,又晕倒了。”
陶碗落地而碎,“你说的是真的?”
男孩偏过头将视线移至衣冠冢,不看昊辰焦急眼神,“是真的。”
长明观山前密林中有条通往城中的近路,那林中生满自北地移植而来的大槐,枝桠遮天,只有在此中走过百次的猎人才能确保不迷失方向。
昊辰跟着男孩走入槐林,不出意料地,还未走出这深林那男孩便停下了脚步。那男孩转过身来看他,泪流满面,“大哥哥,对不起,他们要我骗你。”
昊辰笑着朝那孩子摇摇头,神色却在下一瞬凝固。
长夜渐寒,林中忽然传出响动,昊辰在男孩面前蹲下,正视他含泪双眼,“错的是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们威胁你家人了么?”
见男孩摇头,昊辰又道:“这些事与你无关,更与道长无关,你真的看到他受伤了吗?”
“我什么都没看到,他们说只要我说那些话,你就会跟我下山。”
那响动越来越近,“好,我下山了,你快回家吧。若有机会我……你回去吧,往后不要再来这山里。”
“你倒是像那姓白的,真是心善啊。”槐树后涌出团团黑雾将昊辰围住,“昊辰,我们只想借你这副躯体取些东西,你若乖乖听话,我们不会为难你。”
“本是万死难辞之人,余生皆为赎罪。若再添罪孽,不如一死了之。”
“这可由不得你!”那黑雾裹挟着昊辰,同往上殿山飞去。
上殿山平湖中有株佛莲,莲子可护心,妖邪不可取。
剖腹穿心是怎样的痛?昊辰夜不成寐地想了五年,也许如今尝到了那十之一二的痛楚。
“大王,他还是不肯。”
“那便换更粗更利的兵器打,这还要我教吗!”
“大王,他快昏过去了!”“是莲子!佛莲开了!”
那群妖之首大喜,忙提起瘫在地上再没气力挣扎的昊辰,往湖心佛莲飞去。昊辰堪堪撑起眼皮,那是一片纯净的白,离他越近就好像越能洗净他身上心上苦痛。
昊辰伸出手,血沿掌纹落在纯白佛莲上,骤时散作青色流光。那流光刺得昊辰睁不开眼,而莲子已在他手中。他再也受不住任何外力刺激遽然昏厥,直落入平湖水中。
识海深处生出一星青色光晕,那光照亮小小一方,在道心裂纹处流转。
日辉朗朗,昊辰半身没在湖水中,凉得一颤。
他头痛欲裂,缓缓睁开眼,见四围无人,地上血也未有一滴,身上伤痕尽数消失,惟有手中一颗莲子隐隐温热。
“这是怎么,我不是……”
他分不出神思细想,只能拖着步子尽快离开上殿山。
长明观前,那男孩远远望见他走来,却垂下了头,直至他走到面前也不敢抬眼。
“别哭了。”昊辰想抹去他眼泪,那孩子却避之不及般退了一步,“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来了么。”
男孩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抽噎,“对不起,对不起。”
昊辰眼前光景在下一瞬失了其他颜色,“可是他们…连爷爷都说,我爹是因为你才死的。”
只留下他五年仍忘不掉的殷红,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如筛般颤,“我……我是……”
如剑戟刺入心扉,一道声音蛰伏数年终被释放而出,在识海中盘旋不去。
“你是什么,昊辰,你是个累赘是个废物,你连剑都拿不起,你什么都做不成谁也保护不了!”
他摇着头连连后退,捂住双耳闭上双眼也躲不掉铺天而来染血字句。
“一人换一观,值吗?”昊辰跌倒在地,摊开掌心,恍恍如梦呓,“道长、观主、师父、师姐……我终究修不出道来。”
掌心莲子霎时变作五色,一个身影落入眼中,“一个修不出任何法力的废物累赘,和那么、那么多人命,师姐,若是你,你选什么呢?”
容与俯身伸出手,温热掌心相合,将昊辰自血色心魇泥淖中缓缓拉起。“昊辰,去问你真正想问的人。”
若有所思站起身,昊辰一步一行,踏上石阶穿过垂帘,最终停在那门前站定,轻叩三声。
“观主……昊辰求见。”
屋中静可闻息,良久后传出一声长叹,“我多年前便说过,长明观不再有观主,我也不会再见你。”
“道长,你那时说不怪我,我不明白,明明我……”昊辰语无章法而动情深切,他自始至终到底想要什么呢,要扒开旧伤求一个无用的答案,要证明他们都一错再错却为时已晚。
若我不留,若我不放下你给我的剑,若我此生从未苟活,这些年来,你是否也这样想过。
昊辰再也说不下去,却在转身时得到答案。
“贫道一生于你,有悔,”白发道人阖上浑浊双眼,一滴泪自他眼角凝出,“无恨。”
容与在长明山门前静静等待,注视着昊辰向她走来,他识海中的瘴气很快便会散去,而在此之前,她望他在多年虚妄咎累中解脱圆满。
“师姐,他终于说出口了。说他后悔,他后悔救我性命护我十年,可是我让他失了一切,他竟然不恨我。”昊辰问她,也问自己,“他为什么不恨我?”
未得回音,昊辰面前虚影消逝,他立在观前眼珠不错地看着长明观殿宇风化般渐渐褪去颜色。识海中旧事重现,至此而止。
昊辰终于醒转,守在房中的弟子急去禀报恒阳。昏迷时有弟子为他换了套整洁常服,他也不觉身上有何痛处。
恒阳半身踏入这屋中时,昊辰已能够起身相迎,“昊辰谢过诸位师长救命之恩。”他已在弟子处得知自己这次识海有异正因当日山下受伤,体内妖气未除干净,他蕴灵时遭了反噬,妖气便入他识海生瘴,甚至伤及他那本就看不明晰的道心。
所幸那瘴气有法可除,恒阳与众长老便合力为他修复识海,他才重得生机。恒阳又交代了些调养身体的法门,说昊辰如今已无大碍,再过几日亲自教授他蕴灵法门。
“师父,当日蕴灵是我冒进误入歧途,与师姐无干。”昊辰亦从弟子口中得知容与自罚之事。那日他剧痛昏厥之前用了千里根,师姐她……况且识海中旧事幻相,必然同容与有关。
“她有愧于你,自罚跪在明霞洞中,三日后出来便闭门不出。”恒阳挥手,让昊辰免礼歇下,“你不怪她,想来她是知道的,也正因如此她自责更甚。她在你瘴气刚除时传了话来,说若你醒了她来看看你,当面赔罪。之后,你二人都莫再提此事。”
通行阵法隐去,昊辰步入山北。容与居室外有个赤色结界,他走近至半身距离时,那结界自行散开。
容与在院中石桌上提笔写着什么,并未料到他前来。隔着尚未尽数隐去的结界,抬眼再次见到昊辰面容,似乎真已过十数年不见。
“师姐。”
她朝昊辰颔首,搁下笔,一目十行扫过所书字句,收起墨迹未干的白宣。
“师姐,谢谢,我知道你亦救了我。”
容与道:“说来原是我害了你,如此便算将功折罪罢。不过,还是希望师弟你莫将这些事告诉师父。”
二人心照不宣未点明,昊辰见容与面色略微苍白,担忧道:“师姐身体仍有不适么?”
“我很好。”话虽如此,却双眉微蹙,“师弟,你在这稍等,有东西给你。”
容与很快自屋中取出个包裹,包裹上封着一纸黄符,目光落至黄符的一瞬,昊辰便认出那些符文出自谁之手。
“师姐你不是,你如何下山,还…去了箫城。”
“我有我的法子。”昊辰揣着包裹有些无措,又闻容与道,“本月初七,白道长身故了。他在遗书中交代过要将这包裹予你。”
“你那时问我,我不及回答,如今也许能与你说些话,不知你愿不愿听。”
昊辰闻言点头,两眼却满是茫然如同失了魂魄。他揭下黄符,慢慢解开包裹。
“虽与道长缘悭一面,但这浮世之中各人运命何其相似,我也许能言他一二心声。”
有悔无恨,容与又在心中反复咀嚼几转这沉沉四字。
“你从前亦是微眇蜉蝣,所行所做别无他路,他为何恨你?他恨这天这地。然他不过一介区区凡夫,他只有悔。”
一方灰布中被郑重裹住的唯有两样物什。
“他悔在挣不破造化作弄,你我生在这世上本有完满一生,却平白为命格负累。”
一柄木剑,一个命盘。木剑不朽,一如昔年他执起又放下模样。
“他悔在没要你握紧手中剑,纵天行有常天命已定,人却不该弃剑无为。何况所谓常道,也不过是可重铸的东西。”
那命盘也不曾变,昊辰在长明山上卜出的,在见观主最后一面时交由他的,终究又辗转落在自己怀中的,都是这第三十六卦。
地火明夷,晦而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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