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古岸新泥·3
“这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昊辰重重点头，观主似有所觉，接过昊辰平日修习的木剑，“既是你自己的决定，谁也不能干涉，往后你便跟着老黎。”
昊辰不再修道，老黎就带着他给偶尔来请香祈愿的百姓解签。
而纵使他常年在观中不出，也知这世道如今妖魔横行，每日都有淋漓鲜血洒入黄土。昊辰知道这血终有一日会洒到他眼前，只是，实在太快了。
那孩子与昊辰入观时一般年纪，被一只利爪开膛破肚，拖着肠子爬到了长明观前。他指着妖物屠戮的方向，道出最后一声哀求后便咽了气。
昊辰将他葬在后山，站在小小土坟前出神。
老黎忽然出现坐在昊辰脚边，并把他也扯了下来。“观主必会替他报仇，我跟他说了多砍几剑。”
昊辰垂下头。
“还是想亲手去做这件事吧。”
“我无自保之力却活至今日已是大幸，不敢再多想什么。”
老黎笑笑，昊辰忽而又道：“道长，这世上有仙么？”
“有啊。”老黎点点头，一脸认真道，“我爷爷的奶奶的爷爷的奶奶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就见过，据说那是世上最美的神仙。”
“她手这么一挥啊，”见昊辰心思并不在他言语上，老黎挥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家就被神保佑着，一直活啊活，到我这辈十八代单传，每个都无忧无虑地活。”
“那我真希望，神明能再次眷顾世人。”
老黎扁扁嘴，“要不说年轻人总爱想些有的没的，神明怕是无暇顾及我们了。不过放心吧，方圆百姓，还有你这个小子，长明观护得住。”
山前飞来一只黄蝶，老黎伸手，纸蝶落入他掌心，蝶翼舒展露出符文。他转头对昊辰道，“昊辰，我教了你两年卦术卜命，既然你今日有未解之事，不妨我们都来算算。”
“我说今日天降异象，若金乌落、金尘现，即是你豁然开朗之时。算不出来，不许下山。”
老黎随手抛出命盘，昊辰接下，虽不解其意，却还是在老黎大摇大摆的背影消失后依言起卦。
明夷卦，下离上坤，象为失意。
老黎自长明观后门闪入，取出两道符纸将小门封住。
诓不住那小子，阻他一时半刻也好。
他隐匿气息直奔山门，奔至观前，弟子们执剑列阵，只听观主朗声道：“阁下不请自来在先，也不必怪我长明观不尽地主之谊，请回吧。”
“观主此话怎讲。”
那披发道人一身紫袍，飞鬓长眉，涂满红白的脸让老黎一看便泛恶心，“是妖修。”他隐于弟子之后，传音给白观主，音灵却在半空被一道劲力震碎。
老黎瞪目惊视那妖修，却见他亦冲自己方向勾唇一笑，自己便再动不了，“长明观的待客之道真教贫道大开眼界。”
羽扇轻摇，紫袍妖修双目一凛，“既已识破我来路，趁早交出落仙，余下的人我一个不杀。”
观主闻言眉心一跳，随即剑指紫袍，“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今日你休想踏入长明观一步！”
“观主，贫道没空与你装傻，告诉我那个人在哪！”摇扇之手瞬间化为锐利狼爪，妖爪一旋，观主身后一名弟子便被巨力吸去扼住脖颈。
“住手！”观主剑锋直指妖修，却见紫袍一挥，所有人霎时脱力，长剑纷纷落地。
“这样吧，我来问你。”妖修爪中弟子的脸涨红而狰狞，青筋大跳好似即刻便要迸出，“他在南，还是北？”
“妖孽，你休想…观主…不要。”
那弟子断断续续挤出的言语惹出妖修一声嗤笑，他五指一捏，瞥了一眼轱辘滚去的人首，搓搓手中肉糜。
“在东，还是西！”他扔去羽扇，两手各吸来一人。“你功德在身我动不了，可你给我看着，再不说出落仙下落他们将会怎样！城中的百姓将会怎样！”
浆血四溅，观主紧紧咬住煞白双唇，早已不忍再看，而他已被灵力禁锢住无法闭眼，眼中血流滔滔，而被杀弟子无一人讨饶，无一声惨叫。
他双腿一软便要倒下，却有一双手将他扶住。
老黎挣开妖修锢术，飞身上前拾起观主命剑，“半妖修士，善锢不善战，死穴在天灵处。”他运力出指，在观主后背穴道三点，解开观主禁锢。
观中竟有人能破他禁锢，那妖道不及思考便迎上一道罡风剑气直驱天灵。他两爪相叠掩在额间却仍被震出一丈，回身遁逃。观主提剑追去，两人几息之间即隐入观前深林。
金乌西落时，老黎为最后一个弟子除去禁锢，转身却见昊辰站在观前。“你出来做什么，快到观中——”
“道长！”
老黎身后响起一声狞笑，“哈哈哈哈，你们愚钝已极，不可救药啊！”
五步之外，死状凄惨的观中道士腹处已空双手尽断，复又回魂站起身来。他右手长出血肉，却是五只野狼爪牙。
“对战不力，却善禁锢，亦精于移魂借体，再塑妖身。若再得你身后人的骨髓，我便能立地登仙！”那妖修洋洋得意正自夸，老黎已将昊辰护在身后，心下决断即定，怒道：“那你便来我这里取第一道血吧！”
“别怕，尚轮不到你二人。”语毕，余下弟子不及摆阵，妖修便瞬移至阵中弟子身前以利爪穿透他们身体，大开杀戒。
早在妖修出现时昊辰便要上前，可是老黎死死将他按住，此时神色肃然，悲道：“昊辰，不要。”
老黎猛力将昊辰往后一推，拾剑刺向那妖修。
“道长！”
“你找死！”
那妖修爪牙没入老黎身躯，却似掉入真火般遽然焚作灰烟，老黎躯体内红光熠熠四射，红光中妖修七窍皆迸出血来，“啊！”
昊辰冲上前，接住老黎直直倒下的身躯，“他三魂七魄，连同元神都……不会再……”
“道长，我这就带你治伤，我……”昊辰落泪成雨，双手染血如浸，用尽所有气力压着老黎不断涌血的心口。
“听话，”老黎闭上眼，聚起识海，“松手吧。”
心口缓缓浮出一粒妖丹，妖丹离体，他这条命便算回天难挽。
血汩汩流出，他却不再痛了。识海从未如此明晰，映出往来，将现生死。他此生长而又长，如今记忆如指隙流沙，到底也只愿回望长明短短数十年月。
西蜀狸族的祖先颇有仙缘，曾得西王母指点，能卜命，善隐术。狸族虽不擅修行，却能以千年道行凝聚狸丹，隐匿族血命格，得此丹护佑者群妖难伤。狸族本体非神佛不辨，而若真身为他人伤及致命，伤其者玉石俱焚，神魂立灭。人心不古，狸族又后裔稀薄，它们每个都被教导要永远守着代代相传的秘辛。
直到有一天，狸族唯一的血脉遇上个除妖师，终于春色不期而至，化开它如冰封冻般那样漫长，漫长的孤寂生命。
它有些话说不出，于是只将另一件事宣之于口。
我是狸族。没听过？就是妖的一种。还没听清啊，妖，你天天杀的那个妖。
“可你是好人…好妖。”
长老你看，原来神仙都说要守口如瓶的秘密在有些人面前，根本无关紧要。
后来怎样了呢？后来也不知怎的，除妖师一副在人间待不下去的样子出了家，可是当它问他要不要离开箫城，他却摇了摇头。
后来长明观中多了两个道长，一个神机妙算，一个入世除妖。
世上有了老黎。
可今后没有了。
“你…白…他回…别伤心。”
“不要离……长明……只一生……平安。”
老黎的手无力垂落，未落地时便教昊辰一把抓起，可是任昊辰如何摇着，如何声嘶力竭地喊着，他怀中也不再传出一丝声响。
丹华散作点点金尘，终如当年一诺，落遍长明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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