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半
元宁十三年夏七月,鬼节。夜间雨落,偶遇故知。
雨点砸着窗沿,溅起阵阵水花,落在衣角,浸染了上面些许血迹。
季渠里靠着窗沿,随意撩起衣袖掸净浮灰,又抖落抖落脚下镣铐,觑一眼门边站着的虚影,懒洋洋开口道:“生死事定,早有知晓,何必执拗至此,白白为我耗费了气运。”
那是个和尚,面上无悲无喜,波澜不惊,却慈眉善目,凤眸一垂,显出点普渡众生的意味。和尚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隐隐泛着金光,嘴里默念两声,抬眸道:“应人之诺。”
季渠里似有惊诧,歪头一想,又不觉惊奇。和尚旧友颇多,又皆为良善之人,定然满心满眼的看不惯他这个不分善恶是非的魔种,念着想着要叫和尚来超度超度他,免得他不甘不愿死了之后变为厉鬼又要重新祸害世间。
果然,和尚接着说:“是非善恶,早有定夺,小僧能做的,只是理清羁绊,叫他们往后少些牵扯罢了。”
季渠里冷哼,就着窗沿坐在地上,没礼没节,略有不屑道:“由生到死,千丝万缕的关系,哪是你能轻易理清楚的。”
再者,你们这些良善之人想的少了,如我这般的罪孽,哪里能配得上转世投生呢。不过虚妄之间,偶然枉死,化作天道余光间的一抹尘土罢了。
和尚不答反问:“施主如今三十有二,然与昆仑莫氏仅仅三年同门,其间善恶贪念,比之常人,如何?”
昆仑莫氏。
屋外的雨浓密了些,模糊了眼前光景,浇透了满地烂泥,跟着草屑断枝顺着靠窗的小沟往下流。路过一节飘浮地面的幽蓝符文时,也跟着亮一亮,看着诡异。
天界做的傀儡阵,捆着他这个作恶多端的魔君。
季渠里撇过眼,骂一声:狗娘养的仙官。
紧接着心中就涌起莫大的酸涩感,他心里疼着,像被一把锋利的小刀捅来捅去。良久,他牵动了僵硬的嘴角,抚平莫名冒出的怨怼,假笑着、固执地纠正了那人姓名:“昆仑莫山空。”
昆仑莫山空,风光霁月,惊为天人,世间少有。
细密雨点顺着风侵进屋里,扫着季渠里的眼睛,他不免漏出些迷蒙,不知是屠了太多人命冷了心,还是斗着虚无缥缈的天道丧失了意趣,这两年,他已然没了在意的事情,与恩与仇都忘却了。
雨点落在眼眶里,伸手揉一揉,却冷不防被鼻梁侧边一道凸起的丑陋疤痕烫到。
他愣一愣,自顾自回想起这道疤痕由来。
……
记得也是七月十五,百鬼夜行,昆仑山脚下的鼓岭城灯火明亮,沿途皆是烛火,河中尽是花灯,全是迎着那些特特被放出来的心愿未了的善鬼望一望心中念想,叫他们好安心投胎——这是鼓岭城独有的风俗。
据说是城中某位状元先祖在底下做了个官,依着日日祭拜亲友、盼着望着自家亲友好好投生的生人心愿,特特找了孟婆求来的。
那日街巷人人欢笑,手里嘴里写着念着亲友姓名,尽管看不见,却无人悲戚,满目欢喜。毕竟于他们而言,已经很好了。
莫山空念他被人污蔑了魔种,诱哄着携他下山耍闹,头一次知晓此间怪俗,新奇地领着他游窜其中,还咕哝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语。
季渠里心痒好奇,却顾念自己心底那份不为人知的歹念,并不多嘴,只默默听着,半知半懂的猜测。现在细想来,那时心绪多半是杂乱不堪,早被魔气侵蚀的差不多了,打心底不愿问出口,深怕听到些令人心梗的言语——毕竟没有修仙者会无端对鬼产生新奇之感,除非心有所念,盼着鬼来。
然而,世事难测。
灯火闪烁的河面上,重重鬼影之中,他一眼便瞧见了那道冷峻清白的梅子青。举手投足间,多了寻常鬼影比之不及的高洁清雅。
他早该知道,莫山空偏爱青调,衣饰鞋履总装点些这个颜色,总得有个缘由。
愣神片刻,莫山空已和那道鬼影纠缠在一起,忘却了他的存在,亦忘却了他承受的所谓“污蔑”。
湖中亭廊下,人一言鬼一语,季渠里看得满眼发昏,耳边也起了哀戚之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河面溅起一阵水浪,花灯灭了大半,鬼影流窜,隐隐约约瞥见河底浮出一扇黑门,掩着门缝,偷出来些许邪祟。
他好奇,探头去看,却见河面之上,印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唇色浅淡,紧紧绷直。浮于河面的一双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瞧,里面藏着愤怒与苍凉。
他似乎是疯癫了,额间赤色纹印忽闪着,叫他想起昆仑山上那些爱美的女修们,她们就很喜欢在额头上画上一些漂亮的花钿。想着想着,那纹印愈来愈亮,像血一样。他忽然又想起一件算得上重要的事情:今年七月半鬼节,是他十八岁的生辰唉。
“你发了疯,失了智。”
冷到骨子里的话传到耳边,他抬眼去看,这才发现周遭邪祟缭绕,宛如地狱。莫山空立于河面之上,持一柄梵天清光剑,静静看着他,满目寒光。
他拧了眉,似乎是想不通为何好端端便成了这种境地。可来不及张口,他忽然冒了火,心底一直潜藏着的愤怒与歹念喷涌而出。周遭乱成一团,身后是人声咒骂不满、火苗乱窜,眼前是水浪滚滚、鬼影重重。
错了,他愣在原地,心想。
莫山空严肃凌厉的模样看得他慌了神,他无意识闪身避开一道剑气,不禁又心念一句:天生的杂碎魔种、天煞孤星,哪来的失智发疯,结局已定罢了。
剑影一道接着一道落过来,割裂了鼻侧,也捅了半截疯心。莫山空凝视着,眼瞧着好端端一个孩子坠了魔道,红了眼睛屠尽了城。
长夜难明,哪里都笼罩着令人窒息的绝望,莫山空始终不愿相信他无端入魔,一边与他缠斗,想他及时悔改,一边又要花心思去救满城的无辜人。
死人越来越多,血如水流,莫山空终究不能只是他那懒散温柔的莫师兄,而是要去做一位昆仑山救世渡人的仙君大人。
万万年的古神剑,久远的神族咒文,陡然失了控制,割断了魔窟,叫他跌进去,同时,也烧出了滔天的诅咒:
半生败于万物中,余生亡于地狱上。
许是季渠里没读过多久的书,至今也未能悟出其间意思,但那时莫山空愤恨至极的怨怼,他永远都忘不了。
……
和尚打量着眼前人,心叹:执念深刻,难为释怀。
其实他二人之间的事情,和尚多多少少从旁人口中听过几句。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凡尘一句俗语: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想来也是,莫山空那个无情的性子,哪里会承一个孩子的欢喜。
季渠里陡然晃过了神,静了片刻,胡乱狡辩道:“善恶有报,大都还了,也算两清。但这贪念,贪念……”
这两个字转圜于唇舌之间,他微蹙着眉,状似思考,下意识想要驳斥,然而半晌开口,却是答着和尚的话:“仔细想想,与那人之间,较之常人,并无多少差别,不过是些仙魔两别,除魔正道的话本戏码,俗气得很。”
自小他便知道,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爹不疼娘不爱,克人克己,若非那道天生的魔气藏在心尖护着,他早就死了。仍记得幼时道士说过:定是个十八岁生辰日准时赴会黄泉的小灾星罢了。
“污蔑”之辞,耳朵早听出茧子了,怎么可能还会在意那点轻飘飘的仙者疑心呢。
不过短暂命格中,恰逢红尘,沾染了点俗世情缘,一边心烦着,一边又借此发作,不愿随了那劳什子天道的短命说,在十八岁生辰日,跟着心间那道打小就要他坠魔的魔气,彻底跌进了地狱。
还好,赢了。
尽管永无天日,他还是嘲讽笑着:断定十八岁死的人,如今长生不老了。
和尚似是不满意这个答话,微微摇头,瞥眼望向窗外。雨点小了,薄雾背后,能看见一片竹林。和尚记得清楚,里面尽是些从各地搜寻来的名贵紫竹,莫山空那家伙还专门为这些竹子做了个有助生长的阵法。
揪着问过,紫竹哪里得趣,无端耗费时间照料。哪知莫山空是个嘴硬的主,语意不明,说辞不一,搅得和尚懒得过问,任着人瞎折腾。
夜深雨凉,和尚瞥一眼自己透明的佛珠,一面想着与人诺言,一面细瞧上面刻着的梵文,泛着微光,刺得眼睛发酸。眸光一闪,他倏地悟出什么来:万物有灵,六道轮回,因果律论。
结缘莫山空,恰逢知己,是之幸;得见超乎寻常之事,忽觉志趣相悖,是之因;然不知回转,与人相论,应人之诺,是之果。
来回不过琐事两件,却要渡人渡已,还于六道轮回。
隐约间,好似看见几缕魔气纠缠着紫竹林,偶尔还掺杂几丝浅金色,你追我往,两厢缠绕,不见松懈。
唉。
和尚叹一声,哪来的仙魔两别,不过古时纠缠,不清不楚,造就争端。
神仙之类,压抑阴暗,顿悟得道;妖魔之类,溃于心神,走火入魔。一为渡人,助人成佛;一为渡己,考验人性。
想着念着,和尚咕哝一句:“算了,解铃还须系铃人。”留下一串佛珠,便没了影,魂归地狱,转生去了。
随意至极,季渠里心生疑窦,起身上前几步,蹲下来研究遗落下的佛珠串。
然而没等他细看上面梵文,眼前忽地闪过一阵白光,眩晕过去。
https://www.lingdianksw8.cc/50362/50362727/6672657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lingdianksw8.cc。零点看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ingdianksw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