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贤德
小红看见我出来,兴奋地向我挥挥手:“来呀来呀!”并在我走到她身边的短暂时间里,替我又找了个杌子。
好像洗衣裳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
我腹诽着,坐在她身边,开始一天的工作。
小红有节奏地“梆梆”捶着衣裳,口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我也逐渐对手上重复的工作感到习惯,仰起脸,看着天上重重叠叠的乌云。
月季仍埋着头,一心扑在衣裳堆上。
没一会儿,冯嬷嬷“砰”地踹开房门,一手挎着一个包袱,满脸不忿地走了出来,桂嬷嬷和陈嬷嬷也一人拎着个小包袱,在她身后跟着。
我们三人都丢了活计站起来。冯嬷嬷目不斜视,只在路过我们身边时哼道:“一窝白眼狼!”
“嬷嬷鹏程万里,恕我们不能送了。”
小红说完这话,便拉着我坐下。只剩月季还孤零零地站着。我拽她两下,拽不动,还是桂嬷嬷示意她坐下,她才坐了回去。
陈嬷嬷也只送到门口,把手里包袱交由桂嬷嬷,看着她们两个去了,才掩了门,自言自语道:“三个人还能凑合打一打牌,两个人可怎么打呢!”
返到房门处时,她又叹一口气:“算了!冯姐姐那个赖牌精,没了她,倒还清静些。”
我眼看着陈嬷嬷进了房门,方掩口吃吃而笑。小红也一边笑,一边疑惑:“打牌真有那么有趣吗?”
只有月季仍面无表情,好像早上那些笑语,都随着晨雾散去了似的。
洗衣无聊,小红便和我闲聊些上京见闻、府中琐事。听到我跟着王熙凤出入库房、出府见客等事,她羡慕得不行:“听着就有意思,我也想跟着二奶奶,长一长见识。”
我看着她娇嫩如花的脸庞,心里为她的想法感到些担忧,但仍问道:“你娘不是林家大娘吗?叫你娘说一说,二奶奶如何不依?她正缺人使唤呢。”
“我何尝不知道!”她夸张地叹一口气,“可我爹娘都不许我去,说让我在这儿待满三年再说,如今还得熬一年多呢。”
我暗暗回想林之孝媳妇的言行。王熙凤先也怀疑过她和这府里的大多数管家媳妇一样,瞒上欺下,无所不做。谁知时间久了才发现,林之孝夫妻在这府里竟像一股清流,多一句话都不说。
后来林之孝媳妇认了王熙凤做干妈,王熙凤觍着脸受了,更加倚重这对夫妻,直调侃他们两个“一个天聋,一个地哑”。
两人位高权重,竟会送独女小红来这样冷清却又不担风险的去处,也算是为计深远了。
小红却没想那么多,她洗完了一桶衣裳,正看着剩下的十几桶愁眉苦脸:“这得洗到猴年马月去啊!”
“咱们有三个人呢,分工合作,洗起来很快的。”我有意把话题往沉默的月季那边带:“你看月季姐姐,相同的时间里,都洗了两桶了。”
“真的吗?”小红探头探脑地往月季那边看。
我往后躲躲,让小红看个清楚:“月季姐姐当真洗得又快又好。”
月季听了我的话,抬起头冲我笑笑,算作是感谢。
小红却又不搭茬了,转过身去在剩下的十数个桶中挑拣半日,也没选出即将幸运受洗的下一桶。
她猛然站起,说:“不洗了!且歇一会儿,我要出去走走,即刻就回来。”
大家口中的“出去走走”,便是出恭之意。我想了想,跟上去道:“我也同你去吧。”
拐了个弯,我同小红一起向茅房走去,确定没人能听见我们的话了,才问:“我一直想问,你同月季姐姐……有什么过节吗?”
“怎么突然这么说?”小红被我问得愣了下,才道:“她就是那样不爱搭理人的性子,同我并没有什么,你别多想。”
我回想起相处一天来的点点滴滴,却觉得可能不是这样的。
“对了。”小红从墙后转出来,确认我没有想去茅房的意思,才挽了我的手臂,一同往回走:“我不常在这儿住,你若不嫌弃,就一直睡我的床也使得。”
我想起平儿说替我置办架子床的话,“无妨,我睡榻也很舒服,况且几日之内,库房那边应该会送床来的。”
“这样啊。”小红也不再坚持,倒是我又有话想问了:
“你为什么不在这儿住?林大娘家不是住在府外后街上吗,你日日走这么远,不嫌麻烦吗?”
“当然嫌麻烦了。”小红不见外地跟我抱怨道:“只是这里太闷了。况且想用热水,半夜起个夜,都有月季姐姐拦阻着,怕挨嬷嬷们的骂。”
我倒从这话里窥到了一点小红和月季不和的痕迹。她们两个,一个嫌对方闷,一个最怕惹事,却谁也没有迈出向对方的那一步。
想及此处,我向小红笑道:“如今惹事的冯嬷嬷也走了,西厢房里也多了个我,你便隔三岔五地来同我们作伴,又有何不可?”
“那等我回去同爹和娘说过了,明儿便歇在这里!”
小红是个行动派,认定了的事,就不再拖泥带水。想到明天可以不必再费力往返,她心情也好了起来,拎着木桶坐回去,哼起了无名的歌谣。
“三月三,碧云天……”
那是金陵人人从小都听过的小调,像母亲的手一样,温柔抚平我心里的褶皱。
我也忍不住跟着哼起来:“梳起头来,荡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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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没哼完,桂嬷嬷便回来了。她一进院门,就神神秘秘地道:“孩子们,我略提个醒儿,这府里,怕是不好了。”
“这是怎么了?”我和小红急忙站起来,就连月季也抬起了头。
我暗暗思忖,这几日并没听到什么风声啊,就连刚离开的平儿,也说一切如常。
桂嬷嬷却道:“才刚我送冯姐姐去厨房,那儿的人慌得了不得。说是前面正给咱们家二老爷庆寿,饭菜上到一半,突然来了个皇上身边的公公,不由分说地把二老爷带走了。如今老太太、太太们急得了不得,饭也不吃了,着人去外头打听,哪里打听得出什么来!”
我觉得此段故事极为耳熟,一时间顾不得细想,先安慰越想越怕、乱了阵脚的桂嬷嬷:“嬷嬷别急,二老爷进了宫,怎见得就不是好事呢?”
“小孩子懂什么!”桂嬷嬷解释道:“若有了好事,向来都是大张旗鼓地宣圣旨、道喜、再发赏钱,哪有这么鬼鬼祟祟的!”
小红也一头雾水,但还是出言劝桂嬷嬷:“没事的,皇上圣明,咱们又没犯什么错儿,谁来了也挑不出咱们的。”
“咱们的错儿,不就是世世代代在这儿卖命吗?”
见冯嬷嬷连这么悲观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们只得丢了捣衣杵,送她进了房,又同陈嬷嬷一起,没话找话了半日。最后还是陈嬷嬷拿出了骨牌,才使桂嬷嬷暂时忘忧。
见小红也被桂嬷嬷说得心慌,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聊作安慰。
她们一会儿就会知道,贾政进宫,是为了女儿贾元春当选贤德妃,这是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大喜事,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果然,下半日,来取衣裳的小厮便带来了好消息。
只是这好消息,却又与我所知道的,不太一样。
皇帝做了几年噩梦,吵了几年禅位,今日终于一狠心,把传国玉玺交给了身边唯一的小皇子。他自己在皇宫深处建了处花园,开始了颐养天年的退休生活。
当然,他退位前,也没忘了托付几位股肱之臣,再给即将登基的新皇帝选几个温柔和顺的妃嫔。
贾元春自十五岁选秀入宫起,就在老皇帝身边做伺候笔墨的女史。老皇帝看她贤良方正,又诗书满腹,就将她赐给小皇子,做了新皇的贤德妃。
听到这儿,桂嬷嬷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小红的关注点却不大一样:“我怎么记得,那小皇子跟咱们家宝二爷落生的时间仿佛差不多?”
那小厮随口道:“正是呢!新皇帝比宝二爷只大了一两岁,比咱们家大小姐,小了少说也有五六岁年纪吧!”
我们都啧啧感叹,元春被迫嫁了个青春期怕是都还没开始的小皇帝,这家族的荣耀,背后的痛苦也只得她一人背负了。
小厮见我们没有别的话要说,拎起木桶,打个千儿:“谢谢嬷嬷并姐姐们!这衣裳浆洗得真真又快又好,下回我还往这儿送!”
我心道:你要是真感谢我们,就尽量自己洗,别再往这儿送了。
元春的喜讯呢,同这座小院并没有什么关系,至多不过是分些赏钱、添些酒菜罢了。一时大家各有心事地站在一处,却都没有什么话想讲。
又是陈嬷嬷看我们无话,怯怯问道:“这会儿没有活计要做,晚饭还没送来,不如我们再抹一圈骨牌?”
就算带着我们几个不会骨牌的小丫头,陈嬷嬷也能抹得开心,抹得自得其乐。
桂嬷嬷咳一声,道:“罢了。今儿玩了一圈,也不算少了。若没事,都各去歇着罢。”
陈嬷嬷连忙回“是”,自从冯嬷嬷走了,她就总有些战战兢兢,不再像从前那样,明知我在门口,还自顾说我闲话了。
但她对骨牌的爱还是炽热不减,想了想,还是说:“明儿咱们再抹一圈,老婆子怎么着也得把这几个小丫头教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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