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冰释

平儿笑盈盈地进了院，完全没对这儿的残破做出任何反应，就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似的，只紧紧地盯着我：“妹妹，你恕我昨儿忙，没赶得上送你，待到好不容易得了个空儿呢，你却已经走了。”

        我张了张嘴，明明昨天早上还站在一起替王熙凤挑选要戴的首饰，一日过去，却咂摸出一丝微妙的生分。

        冯嬷嬷顾不上我，两步凑到平儿身边，笑成一朵盛开的菊花：“平姑娘今儿怎么贵脚踏贱地了？可是有事吩咐老婆子？您尽管说！……”

        平儿像看空气一样看她一眼，绕了个夸张的大弯走向我，握住我的手：“妹妹在这边可好？”

        冯嬷嬷本来想去拉扯平儿，平儿一走，她扑了空，开得张牙舞爪的菊花就滞在了原地。

        我捏捏她的手心，轻声对平儿道：“妹妹来妹妹去的，叫得我好不习惯。”

        平儿冲我挤挤眼睛，又环顾着整个院子，扬声道：“才刚我走到这院门口，恍惚听见什么撒泼，又什么给蹄子烫毛的，想是有谁做这儿的活计做腻了，想去厨房展一展身手了？”

        我听得咬住嘴唇，憋住笑意。冯嬷嬷本来想装没事人，奈何院中的其余三个人一致看向她，只得假咳两声，讪讪道：“原是月季这丫头同我说想去厨房帮厨，我不依，便说了她两句。”

        月季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心说，冯嬷嬷整天最爱说这个给竿就爬，那个有枝就上，原来自己才是给竿就爬界的最强王者。

        平儿要是信了她的鬼话，也就不会在王熙凤身旁稳稳待那么久了，“依我说，厨房也没什么不好，至少饿不着。不像在这儿，整天干着苦活儿，又捞不着油水。”

        冯嬷嬷堆笑道：“平姑娘，老婆子打在金陵起就在裁缝处了，那会儿同织造的人一处上工，整日轰轰烈烈的时候，姑娘可能还没落生呢。跟着到了都中，连头带尾三十六年，凭的不过是主子的恩典，从没想过捞什么油水。”

        平儿听她炫耀资历，早已不耐，勉强听她说完，才道：“嬷嬷的心，我也知道。你既在这儿守了这么些年，也该狠狠攒些体己，寻个地方养养老了。正巧，刚才厨房柳嫂子正同我说呢，如今府里一天进数头整猪，几十只鸡鸭，正愁没人处理。你既擅长燎毛，又何必在此屈才？收拾收拾，便去那边罢。”

        冯嬷嬷先还喜滋滋听着，直到平儿说叫她即刻就走，才慌了神，不情不愿地欠身道：“姑娘年轻，不知道老婆子在这儿待了几十年，有了感情，舍不得走不说，就连那针线上的活计，也半刻都离不了我的。”

        平儿皱眉道：“你有什么独一份的绝活，也敢自比天上日头？嬷嬷，不是我说你，你既多吃了几年盐，也该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厨房人虽多，好歹还在府里。”

        见平儿认真，冯嬷嬷越发惊慌失措，说出来的话也岔了音：“既这么着，待我明儿回过太太，就收拾行李……”

        平儿当即打断她：“太太念佛的清净耳朵，容得了你去胡说？如今二奶奶在家管事，早已命我各处整饬，我只不信，前儿还同二奶奶说，好好地有什么好整饬的？今儿见了你在这院子里作威作福的，方才明白二奶奶的心思。好好儿的就动私刑，纵是老太太、太太面前，也断没有你的道理！”

        冯嬷嬷听了，方垂了头，一语不发。

        平儿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直到我冰凉的手心变得暖和起来。

        正沉默着，桂嬷嬷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见了我们，桂嬷嬷奇道：“大冷天的，做什么在这儿站着吹风？平姑娘今儿怎么来了，敢是二奶奶要接春儿姑娘回去？”

        我虽知不可能，仍然心里一突。

        “……不是。”平儿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声音也低下来，“二奶奶命我来探一探春儿。”

        桂嬷嬷不明白王熙凤为什么要特意派身边的人来看我，又不接我回去，便只礼貌点了点头。

        平儿的视线却越过桂嬷嬷，看到了她身后的那个姑娘：“小红，你来得正好，这位嬷嬷才要去厨房做事，二奶奶已应允了，你回去见了你娘，记得同她说一声，勾了花名册子，递给二奶奶看。”

        “哎！”被叫做小红的姑娘怔怔答了一声，才想起来纳罕：“冯嬷嬷怎么突然要走了？”

        冯嬷嬷做出个万千委屈的表情，只不敢说话。小红却会错了意，更加纳罕：“嬷嬷你可是哪儿不舒服？嬷嬷病了？”

        “……”冯嬷嬷放弃与小红交流。

        我见平儿得了空，悄悄问她：“你认得这个小红？她娘是谁？”

        平儿也悄悄向我笑道：“你还真是不干己事不张口。她爹是林之孝，她就是那个原来叫作‘红玉’的，因重了宝二爷同林姑娘的名儿，自己改了名。”

        我暗暗恍然。原来此人就是日后怡红院里的小红，不想她此刻却在这里。

        小红有些呆，问了冯嬷嬷半日，才想起同我问好：“姐姐，我从前见过你！”

        我也连忙同她见礼，想到自己同她也算单方面相识，便礼貌回道：“我也见过你——”

        小红却因为我的问话兴奋起来：“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时无语，总不能说是在书里吧？

        还好小红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头一回同我娘给太太奶奶们拜年，想来就是在那里了！”

        “对对对！”我立刻从善如流：“妹妹个头出挑，我一眼就在人堆儿里记住你了，不想缘分应在这里。”

        “姐姐谬赞啦。”小红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想了想，又疑惑道：“哎，但是我是和我娘两个人单独拜见的二奶奶呀？”

        平儿颇好笑地看着我无意说了一句谎然后不得不用无数句瞎话来圆的狼狈样子，这会儿才替我解了围：“好了，如今在一处了，有多少话留着以后再聊罢。院子里怪冷的，你们都不用管我，各自去罢。”她扬了扬同我交握的手：“春儿我带走了，过会儿再还你们。”

        桂嬷嬷含笑应了，拉着一旁敢怒不敢言的冯嬷嬷回了房。

        小红倒是兴冲冲地坐在我坐过的杌子上，道：“老天，终于有地方可坐啦！”一边把翻倒的木盆扶正，乐呵呵地洗起了衣裳。

        很奇怪，她看起来十分容易相处，连察觉到我可能为同她套近乎而说了谎，都没在意。但进院以来，她却一句话都没同旁边闷头洗衣裳的月季讲。

        -

        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便拉着平儿进了西厢房。平儿环顾一圈，问：“这是你的屋子？”

        我回身掩上门，才道：“是。”

        平儿点头：“还行，比我想象的好些。”一边指着铺了素锦被褥的床，“这是你的床？这素锦却不错，既不张扬，又睡得舒服。”

        我笑笑：“哪里是我的床呢，那是小红姑娘的床铺。你没见这房里只得两张床？昨儿我是在那榻上睡的，倒有种在二奶奶屋里上夜的感觉。”

        平儿见那榻又窄又小，不过比条凳略宽些罢了，连忙握住我的手道：“春儿，委屈你了！明儿……不对，晌午我便差人来送个架子床给你，换下这榻来，你好睡得舒服些。”

        我倒是不甚在意：“劳烦姐姐惦记。只是昨儿桂嬷嬷已经差人向库房要了床铺被褥等用具……”别送重了。

        平儿挥手道：“叫他们一层层往上批，又不知道拖到猴年马月去了！我过会儿去跟桂嬷嬷说，午后我自去一趟库房，别再教你将就着睡了。”

        我心下升起感激，嘴上道过谢，拉着平儿在榻沿一同坐了。谁知刚坐下，平儿又站起来，按住我，认真地向我行了个大礼：“我奉二奶奶的命，代她向你赔个不是。妹妹遭了惊吓，又受了委屈，二奶奶心下也难过得紧，只是来不得，还望你见谅。”

        我其实并没怎么受到惊吓，也没怎样委屈，只是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都令我有些无语。如今平儿说了这话，又带着王熙凤的授意，倒使我震惊了一下。

        但我也很快就平复了心情：“我说这话，可能冒犯了姐姐，但你向来知道的，我不愿意同琏二爷绑在一处过一辈子。二奶奶也不愿意看这个，清儿姐姐就是现成的例。如今我出来，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没什么好委屈的。”

        平儿听我说到清儿，也忍不住露出伤怀之色，又勉强挤出笑道：“可见你的心还在我们那院子里呢。你不知道，昨儿晚上二奶奶同我念及你，说着说着就想起了清儿，倒落了好些泪。二奶奶说，当时只觉得恨得入骨，听到清儿没了，反而觉得解气。如今想来，倒是追悔莫及，清儿有什么错？千错万错，都是二爷教唆的，白白教二奶奶恨错了人，酿下了不是，失了从小儿陪着的丫鬟，如今就算抚恤她们家百两千两银子，清儿也找不回来了。”

        我听得入神，这话若真是王熙凤说的，我倒是能对清儿的死稍微释怀了。

        就算再也不能看到她笑起来时甜甜的酒窝，我也希望有人能时时念起她，就想到“啊，那个可爱的圆圆脸姑娘，真的好可惜”，而不是那些身边人默许的猜测和诋毁。

        平儿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见我发呆不语，她也不以为意，只是顺着话茬儿，接着往下说：“二奶奶怕你蹈清儿的覆辙，才当着一堆人的面，同我演了那出戏，万望你别怨她，也别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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