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飞星
闹嚷的席间忽然静默了一瞬。
纺锤?那是什么意思?
贾府处处讲究,给小孩子抓周所用的器件儿,大都是自制的。像长辈们希望小孩抓到的元宝、书本、令符等物,个个做得巨大,金光灿灿地放在桌子中央,想不注意到都难。
而纺锤虽是象征勤恳耕织之物,在平民眼里当然算是吉祥寓意,但挪到了侯府中,便有些微妙。因而那银纺锤做得精巧,只有手指大小,可大姐儿偏偏在一桌子的东西里,挑中了它。
随侍在贾母身侧的探春觑觑众人脸色,对贾母笑道:“上古就有嫘祖种桑养蚕,抽丝编绢,‘弼政之功,殁世不忘’,咱们大姐儿从小儿看着就有大出息呢!”
姐妹们忙附和着,贾母这才笑起来,道:“是了,咱们家在江南时,几辈子都是织造,大姐儿这是提醒咱们不能忘本呢。”
一时众人又说笑不休。侍女们撤下抓周的圆桌,大家各自归座,早有人向各人面前的矮几上奉了茶水。大家闲聊的闲聊,行令的行令,像我这样站在后面假装柱子的人,是整场宴席里的背景板。
只有贾宝玉闷闷不乐的,信步踱出了花厅。众人皆知他如此,远远地看见他在外头呆立着,也没人去理他。
花厅虽大,然而席间的人实在是多,倒显得挤挤挨挨的。我浑水摸鱼,溜到厅外,靠在廊柱上,刚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就看见宝玉在旁呆望着我。
我看他目光中,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了然。真是个呆子。我玩心一起,见四下无人,拽着他笑道:“这会儿我嘴上才擦的香浸胭脂,你可吃不吃了?”
他一怔,回过神来时,连脸带脖子都渐渐地涨红了起来,低声朝我道:“姐姐别说笑了。你说过的话,我反复吟诵,已些微窥得了其中真味。你又何必拿这话来巴巴地试我,倒好像我不知好歹似的!”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我说什么了来着?
以前为了劝宝玉不要随便拉个人就共赴云雨,我好像是扯了些大道理。然而那段记忆过于羞耻,我简直快要创伤性遗忘了,只记得些“道可道,非常道”之类的玄话。
就这,宝玉都能体会到我的意思?我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这孩子也太有慧根了。
宝玉接着道:“姐姐说的‘平等’二字最耐人寻味。我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想来我从前只是爱吃别人的胭脂,却从来没想过别人也可能想吃我的胭脂。以后若有人想吃,我便让她们吃,也就罢了。”
我一时无语。
你明白了个纺锤!
许是我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宝玉连忙央道:“好姐姐,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我木然地点点头。
他又说:“我从今往后只让林……只让一个人吃我的胭脂,好不好?”
……其实我跟你没那么熟,你可以见外一点的。
我艰难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不抹胭脂,才是比较正常的行为?”
贾宝玉悟了:“我懂了,你是说,那样干净的花花朵朵炮制的贵物,只配清清静静的女儿使用,对吧?”
“……对吧。”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大家热热闹闹的,你怎么忽然跑出来发呆了?”
宝玉很快就被我的话题吸引了:“姐姐,你有没有过那种,现在发生的事情,其实是你做的一个梦的感觉?”
这就是“既视感”吧,我点头同意,“你梦到什么了?”
他不自在地皱了皱鼻子,怅然道:“刚才大姐儿抓着纺锤,我心里就一动,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原来匆匆翻过的那些判词本子,对他来说,并不完全是了然无痕的春梦吗?
我还没来得及感慨,他却又兴奋了起来,接着说道:“就好像我头一次看见林妹妹的那天,我也觉得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好了,我其实也并不是很想听你们天雷地火的初见故事。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宝玉却朝我身后笑道:“凤姐姐,你也出来了?”
我心头一抖,虽然并没做什么亏心事,却莫名有种犯错被抓到的感觉。缓缓转过身来,我朝王熙凤福了福:“奶奶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王熙凤抬了抬眉毛,挖苦道:“好没良心的丫头。刚才撤了饭桌子,我想起你们一天也没吃两口草,叫平儿攒了食盒去找你,她竟找不到,原来你在这儿吹风呢。”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谢再说:“奶奶大喜的日子,还记得我,真叫我不知道怎么报答奶奶才好。”
王熙凤好笑道:“别装了,你且快些吃了饭回来,我还有事叫你做呢。”
我便问是什么事,王熙凤只不说,一叠声地催我吃饭。
我知道她是真的想这么做,才送了她跟宝玉回花厅,自己去找平儿,就着汤羹匆忙扒了两口饭,又回到花厅上,听了王熙凤的指令,取对牌回事不提。
申时宴散,我又跟平儿亲自看小厮们分抬各种家具摆件回库房,待到查点完毕,天色已暗。回到上房中,只听贾琏鼾声震天,王熙凤却抱着大姐儿在榻上,两人对噪音充耳不闻,正翻着一本什么东西看。
见我们回来,王熙凤抬了抬眼,表示招呼,又指着那本子对大姐儿道:“一——百——两——”
大姐儿咿呀学语:“一——百——两——”
王熙凤循循善诱:“一百两什么?”
大姐儿极高兴的样子:“一——百——两——银——子——”
说得我和平儿,并地上听唤的两个奶母都忍不住笑起来:“赶明儿大姐儿管家理事,定是一把好手!”
王熙凤也十分自得,左右摇着大姐儿,大姐儿就像坐着秋千一样,格格笑起来。
贾琏被这说笑声吵醒了,倒也没有脾气,揉着眼睛坐起来,被外面的天色吓清醒了:“我怎么感觉只是略躺了一躺,天竟黑透了?”
王熙凤撇撇嘴:“你哪是略躺了躺,你是打了半个晚上的雷!”
贾琏被毫不留情地指责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大姐儿却准确地学道:“晚上的雷——”
贾琏十分震惊:“大姐儿说话都这么清楚了!听说我周岁的时候,还跟个哑巴似的,一天只知道睡。”
王熙凤毫无惭色地说道:“姑娘随了娘,我这么大的时候,都会拉弓射箭了。”
这话谁听都知道是吹牛,贾琏也不去戳穿她,只伸出手指戳着大姐儿的脸,逗她道:“你说句话?说话呀?”
大姐儿许是被他戳烦了,向王熙凤身上又依了依,口齿清清楚楚地叫:“娘——”
王熙凤自矜地冲贾琏扬了扬下巴,又显摆似地指着桌上的账本,问大姐儿:“这个是什么?”
大姐儿眨眼不语。
王熙凤又诱导道:“这个是一百两,一百两什么?”
大姐儿听到熟悉的词汇,眼睛亮了:“一——百——两——银——只!”
贾琏脸上的震惊之色不亚于他看到桌上的算盘说话了。小小的娃娃,如此聪明可爱,他突然有些当爹的实感了,指着自己道:“那个是娘,那这个呢,这个是什么?”
大姐儿瞪着清澈的眼睛,看着贾琏,樱红的嘴唇瘪了瘪,突然大哭起来。
贾琏只觉得尴尬,摸了摸他光滑的鼻子。
王熙凤却来不及笑他,一脸担忧地抱紧了大姐儿:“姐儿怎么了?”她不得章法地摸着大姐儿的脸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不哭,不哭啊——”
旁边的奶母却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忍着笑上前道:“回二奶奶,是姐儿睡觉的时候了。今儿一天辛苦,姐儿想必是困了,才哭起来。”
王熙凤这才放了心,把大姐儿递还给奶母。小娃娃哭累了,倚在奶母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奶母们向王熙凤屈身行礼,随即告退,回到厢房。
王熙凤这才腾出空来问我和平儿归物入库诸事。详细听了半日,她才点了头:“不错,没丢东西就是好事。还有其余的事情吗?”
我倒是有一件,明儿该去布庄看看了,除去查看营亏,商量事宜,也是为了溜出去见绣痴老板。但是贾琏在场,这话却不能说,我和平儿都只回“无事”。
王熙凤长出口气,身子向后,倒在重重叠叠的软枕上。看着天花板,想了半天,她幽幽地叹道:“大姐儿一哭,我就慌了手脚。哎,我这当娘亲的,也未免太不称职,连一口奶都没喂过。明儿再有了哥儿姐儿,我定要亲自带他。”
贾琏坐在一旁,听了王熙凤的话,也豪气干云道:“我也要亲自带他,教他说话——如果有时间的话。”
王熙凤嘴角牵了牵,并不接他的话。
我站在一旁,心里想道,如果她当真再有个孩子,倒是好事。大姐儿的到来,就让她心软了许多,也越发体谅下人。若再有个哥儿,可以让她不再受别人的闲话,也不用再担心被抛弃,对于她来说,当然不算坏。
只是,那就要时时劝阻她,万勿再动气劳神……我的思绪一忽儿又飘得很远。那个时候,我还会在这里吗?
为了别人留下来,这种事情若放在之前的我身上,我定是想都不用想就拒绝。可是现在,我叩问自己的内心,却得不到答案。
无声地叹口气,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了拽。我回神,才发现贾琏黏着王熙凤,似乎要身体力行地完成亲自带孩子的前置必要工作。
连忙随着平儿出去,添过香,舀了略烫的水,后面的工作,就要平儿独力完成了。
我安慰地拍了拍平儿的肩,信步走到院子中央。抬头望去,乞巧节的夜色冰凉如水,撞入眼帘一片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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