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对策

我心中大骇，强忍着抬头窥一窥王熙凤神色的念头，仍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罗裙底下露出的一点鞋尖。

        冷静，要冷静！

        袖子下的手不听我使唤地微微颤着，我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传上天灵的痛意倒是成功地遏止了那点抖索。

        不要认错，否则即使没有任何错处，她也会认为是我错了。

        我心底其实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谁没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呢？我也没有成心隐瞒，毕竟王熙凤想要查查我的身世，或是命人跟一跟我，不过是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情。

        之所以之前从未提起，也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担心她因为我是名义上的罪人之后、或是进过一遭花楼，而生出顾虑罢了。

        然而这时代的规则不是这样的，身为奴仆，就不该对主子有半点隐瞒。王熙凤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现在才发难，足见平儿替我隐瞒了很久。她定是经过了数度天人交战，才罔顾对王熙凤的忠诚坦白，为我掩藏下这一桩的。

        这些话我并没告诉过第二个人，纵使彩明常为我传信，我也不过敷衍他燕燕是个我旧时的朋友罢了。知道这话必是从平儿口中而出，我却暂且不想，也没有心思怨怪她，她突然提起此事，必定是事出有因。

        然而这“因”，又是什么呢？

        如今也只好见招拆招了。转着圈儿想了半日，其实也不过一瞬。我垂着眼睛，强逼着自己憋出了一丝笑意，恭敬回道：“大事小情，就没有能瞒过二奶奶眼睛去的。托奶奶的福，我妹妹一切都好。谢二奶奶给我出去看一遭儿的恩典，我也好心无旁骛地服侍二奶奶。”

        听了我的回话，王熙凤怔了一怔，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盅。我悄悄抬眼，然而她的表情被茶盅给挡了个严实。

        片刻，她放下茶盅，手就顺势留在桌上，指节“笃笃”地叩着花梨木的桌面。我数着这叩击，捱着沉默，还好她并没有晾我太久。

        “春儿，你这一遭没得让我寒心。”她并没停止叩桌子的动作，于是这寒心也显得不十分严肃起来，“这屋子里的事情，没一件是瞒了你的。你倒是人小鬼大，自己遇见什么事，从来都不说。昨儿若不是平儿无意中提起，我还不知道你竟有这样一门亲戚，慌得连忙找个由头，让你出去看看。你这样，知道的说你勤谨，不知道的倒说我拘着人不放，耽误了合家团圆呢。”

        “二奶奶快别说这话，折煞我了。”我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词句，“二奶奶收留了我，我家里人都感念您的恩德。我何尝不想跟二奶奶提一提我的事，可您日理万机的，被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浪费了时间，倒是我的罪过了。”

        王熙凤听了，扑哧一笑，叩着桌子的手也收回来，向我招了招：“过来，别站在二里地外回话。这屋子里除了大姐儿，就你跟平儿离我最近。若连你的话也不想听，我可还去听谁的话呢。”

        我依她所言，趋近两步，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亲近是所为何意。又听她说：“既听说了你家的旧仆经营着布庄，我倒有个想头：不如我就把这布庄盘下来，仍由你家旧仆经营着，我们就在幕后操控。于我呢，是初涉这行，找个靠谱的人看着，比从外面招人来得放心；于你们呢，也可多进些紧俏货，把店铺的规模扩一扩，再一个，你也好常去看看。你听着如何？”

        原来她在这儿等着我呢。但这番话听下来，王熙凤并没有非要抢了这店铺的意思，倘若同意了，好像也不亏。但我并没把话说得太满，只说：“我虽听着甚好，但布庄不是我的，到底应不应，我不能决定，请二奶奶容我问一问布庄老板的意思。”

        王熙凤“呵呵”两声，道：“也好。”想了想，又自嘲似地说：“如今我求着我的丫鬟，我的丫鬟再求着她从前的丫鬟，真是乱了套了。”

        “二奶奶说笑了。”我又把这事颠来倒去想了一遍，觉得燕燕向来唯我是从，小哥又唯燕燕是从，兼得这事又是双赢的买卖，便把话说了七分满：“想必她们听了二奶奶的想法，也必觉得好。我不过白去问问，给二奶奶挣个礼贤下士的名儿，再一个，我也好再借故去看看。”

        说罢，我又悄悄抬了眼，看王熙凤脸上狐疑之色去了大半，方才稍微放心，劝道：“是歇午的时候了。二奶奶费了这么多口水，也该乏了，这便歇下吧。”

        见她点了头，我和平儿连忙上前替她收拾。一切准备停当后，我们两个悄悄退出卧房，这时，我才感觉到，背后的中衣被汗渍湿了一片。

        忽觉有人拽了拽我的袖子，我转头看去，平儿正羞赧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歉疚。见我回头，她嘴唇翕动两下，还是低声说道：“对不住你，之前没有跟你通个气儿，是我的不是。”

        虽然除了受了一通惊吓，我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但说半点都不气闷，那是假的。斟酌再三，我半是玩笑地同她说道：“我知道姐姐也有苦衷，但姐姐害得我好苦。若要平我心头之闷，就罚姐姐晚上回去笼上火盆，点了香，再替我叠被铺床，可好？”

        平儿闻言一笑，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嗔道：“末一样也倒罢了。前两样难道十天之内，你能做上一两回？”

        我向外间的榻上一靠，笑笑不语。平儿也自寻了个地方靠了，道：“我也乏了。都歇下吧，午后还且有事情忙呢。”

        她拿帕子掩了面，不多时，呼吸声就越发清浅均匀。我叹口气，轻手轻脚地拿出了针线筐，穿针引线，刺绣起来。

        隔着窗子看外头，日光越发强烈了起来，若不知道外面的温度，看着倒像盛夏似的。香炉上的烟雾依旧直直地向上飘着，在房中呆得久了，就什么也闻不到了。明明身边有个人安稳睡着，我却突然咂摸出了一丝怅然和孤独。

        -

        刺绣实在太费眼睛了，我盯着绣绷上同一个地方太久，那处就开始打旋儿，怎么看也看不清。直到彩明“霍楞”一下蹦进房来，我才猛然惊醒，同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站住！”我一边呵斥住彩明，一边眯着眼睛满榻找针。明明记得捏在手里的啊，怎么全然不见了……

        平儿也伸个懒腰起来，念叨彩明道：“二奶奶没醒呢，你就这么毛毛糙糙的，惊醒了好几个人，也不觉得害臊么！”

        彩明对这话左耳进右耳冒，只是嘻嘻笑着，忽然指着地上一处道：“在这里！”

        我连忙蹲下一看，什么东西反射着银芒，正是我的绣花针，连忙拈起来笑道：“今天就算是将功补过罢。你若再这样，看你姐姐们揍不揍你？”

        彩明软着声音逗我们开心：“我错了嘛……”还欲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里面的卧房里传来咳嗽声。

        我和平儿连忙示意彩明在外面安静等着，揭了帘子进去。

        王熙凤被我们吵醒了，却没有起床气，只是倦倦地乜斜着眼睛，道：“你们早该叫我的。今儿竟睡了整整一个时辰，耽误了多少事！”

        我轻声回道：“不妨事，并没有什么人来。只刚刚彩明回来了，要跟二奶奶回事，也不过是片刻前的事。”

        王熙凤由着平儿替她抿了抿头发，便唤彩明进来。彩明蹭进来，倒老实多了，只垂着眼睛，一板一眼地回事。

        原来彩明连日来在四郊寻找庄地，倒真叫他寻着了几处。头一处是一个土地主从前的庄子，只是那地主抠门，搬家的时候连庄子四周扎下的篱笆都搬走了，如今那里是处什么也没有的荒地。

        次一处是礼部一个致仕的官员家的庄子。那官员为了均匀分家，只得卖掉田庄折现，庄上一应房屋用具乃至仆人都是全的，只是要价高昂，约是市价的两倍。

        末一处是个废弃数年的田庄。虽遭废弃，但里头房屋都还在，略加修缮，便能使用。田庄收归官府，价格自然也是极低的官价。只是有一桩，这庄子是义忠亲王家的产业，当年他坏了事，带着年轻的废太子，无可奈何躲进这庄子里，被皇上的亲卫军瓮中捉了鳖，一锅端走。后来人想是忌讳这个，故而这庄子的地契在官府里空置了许久，都无人问津。

        彩明介绍这末一处庄子，比介绍前两处时多费了三倍的口舌，一会说它规划合理，一会说它房屋用材上佳，显然是极属意这庄子的。

        王熙凤被他说得也动了心，只是义忠亲王在此坏事一事，仍让她有些介怀。被彩明说得头疼，她挥一挥袖子止住了他的话头：“歇歇你的嗓子罢，让我好好想一想。”

        她按着太阳穴，思考了片刻，继而抬起头，盯着我：

        “春儿，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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