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契成
小哥来去如风，一盏乳酪将将吃尽，他就领着那位传说中的绣痴老板匆匆回返。
绣痴老板，那可是经营着数家布庄、拍卖行，或许还有什么其他产业的大老板啊，我在心里早已看似顺理成章地把他脑补成了一位戴着小圆眼镜，拿着烟斗，大腹便便，穿着一身茶褐色绸衣的老板形象了。
谁知我只猜对了衣服的颜色，小哥请来的人，是穿着一身茶色衣裳不假，但过分清癯，形销骨立，简直快要撑不起身上的长袍。行至门口，过堂风吹起了他空荡荡的宽袖，更显出此人的单薄，好像要随着风直飘出门去似的。
按下心头那点微微的惊意，我站起身来，蹲身福下去，行了个标准且周全的礼，试图给这位大佬留下些好的初印象。
那老板却被我的大动作唬得滞了滞，迟疑地伸出一双干柴似的手，抱了个拳，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敢问姑娘，可是姑苏慧娘的传人？”
这问题可真够一针见血的，可惜我也无法给出准确答案，只好打着哈哈道：“或许……有些渊源……也未可知……”
绣痴老板眼中泛起盛光，连连点头，想是把我的话当成了谦辞：“既这么着，姑娘的绣品有多少拿多少来，我尽收了，不管是有客预订，还是放到拍卖行中去，沈某人都担保，能叫上个好价钱。至于分成，咱们也不必拉锯，就定了三七分成，我三你七，姑娘看如何？”
怎么三言两语间，我脑子还没转过来，就已经谈起分成了？虽然这对家财万贯的老板来说可能并不是桩大买卖，可是对我来说却不然，无论如何，是该谨慎点。我张了张嘴，想寻些问题来问，燕燕却已经热烈地和老板攀谈起来。
“沈老板你有所不知，这绣花活计，只有我们小姐一个人做得，一见半件的，也说不上费多少工夫呢。”她拿出我前些日子送来的团扇给老板看，“譬如这种一面花草、一面绣绒线字儿的扇子，放在老板的铺子里，能卖多少银子？”
老板颇有兴趣地双手接过扇子，细细把玩一番，仍旧递还给燕燕，沉吟片刻，冲她张开手掌，比了个“五”。
“五两银子？”燕燕惊喜道，一双眼睛看向我，已经掩藏不住期待。
老板微笑着捻须，温和道：“姑娘不妨再在后面添上个‘零’。”
“五十两？”燕燕失声一叫，又急忙掩住了口。
不光是燕燕惊讶，连我也完全没想到，不过下了一两年的认真功夫，竟能得个如此好的价钱。就算分我七成，也是三十五两银子啊，够刘姥姥一家吃喝一又四分之三年，或者在城卒手中买下七个我了。
心头狂跳，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得和人家讲清：“老板，我刚才所言，并不全是谦辞。我的确不知授我刺绣之艺之人是否是慧娘，目下也无从查证。若这绣品能卖高价，全赖个‘慧纹’或者‘仿慧纹’的名号，那就恕我不能从命了。”
“这却无妨。”老板同我对话时，便十分郑重地转向我，那目光仍旧温蔼，却好像又透出点什么别的情绪。是审视？还是赞许？我分不清，只好听着他的后话：
“名头嘛，原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就算世人都本末倒置惯了，我这‘绣痴’的名头，已经足够为姑娘的手艺担保了，不用姑娘再添上些了。姑娘放心，五十两银子，是搁在拍卖行里，什么解释都不做的价格。”
他想了想，又道：“姑娘心中是有大丘壑的人，只望姑娘的每一件绣品，都如我看到的几件一样，有这种精气神儿。说不得，以后也能以姑娘的名讳，叫上个‘什么纹’的呢。”
燕燕附在我耳边道：“小姐，‘秋纹’。”
我差点忍不住笑，不知荣国府里，是否有个丫鬟在打喷嚏。连忙正了色，对燕燕说：“别胡闹，八字还没一撇呢！”又转向老板，认真道：“听您如此说，我就放心了。老板是这行业里的翘楚，我相信老板，也不敢辜负老板的厚望。只是还有一事想请老板示下：若订了您说的协议，譬如说这燕来布庄，此后还能贩售我的绣品吗？”
这是在问老板，是否要买断我的绣品了。实在不是我托大，我只是想着，如果真能赚钱，何不拉上燕燕一起赚？
老板似乎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愣了愣道：“姑娘见识老成。既然进了我的拍卖行，望姑娘还是勿在他处贩售为宜。不为别的，只怕有些眼皮子浅的人，弄些半像不像的仿品来卖，到时候鱼目混珠，反倒得不偿失了。”
“老板说得有理。”我听他说得诚恳，也只得认同。念头忽一转，又问道：“老板拍卖行里的物件儿，我曾有幸见过一次，自与闺阁间取乐的玩意儿不同，是能登大雅之堂的。您看，我今后尽送些条屏、绣的卷轴字画这类的绣品去您那里，至于这些扇袋儿、香囊、手帕子之类的随手绣的小玩意，便仍旧放在布庄里。也不四处散播，只放在燕来布庄一处，这样可使得？”
燕燕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不由感动道：“小姐……”
“这样啊……”老板背手来回踱了两步，回身向我道：“是沈某人错看了姑娘了，姑娘真是侠肝义胆之人，我也愿意成全姑娘的想法。依沈某人之见，书画、条屏这一类的就放在拍卖行，香囊手帕一类，就放在燕来布庄同锦绣布庄两处，这样如何？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沈某人再在他处见了姑娘的绣品，这买卖就断乎做不得了。另外，两处具体的细分，也还要斟酌。”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立刻应下。没想到老板如此慷慨，二话不说就愿意分给燕来布庄一杯羹。此外，有锦绣布庄这样的风向标带着，燕来布庄的绣品，也可不愁销路了。
老板也是爽快人，见我点了头，当即铺开纸笔，开始细细拟定协议。议定了两方先试着合作一年，仍是按件计费，三七分成。其中扇套、汗巾、荷包、手帕这四样，可在燕来布庄和锦绣布庄两处分销，但是燕来布庄的进货量不得比锦绣布庄大。
老板写完了这句，蘸了蘸墨，又道：“两处布庄之外，姑娘不得再在他处售卖绣品。当然，若有好事之人愿意高价倒卖，我们这边查清了，就也不关姑娘的事。”
我笑道：“借老板吉言，希望我这绣品当真值得人费事倒卖。”
老板也笑：“怎么不值？姑娘不可妄自菲薄了。”
说说笑笑间，这笔买卖算是愉快地谈完了。老板在一式两份的契约上潇洒地签了名，盖了私章，挟起一份，飘然起身道：“沈某人该告辞了。不日出京，行踪不定，姑娘有事，便带着这契约往布庄上去，布庄的人都认得我的章。”
我们都连忙起身，还欲再留老板一盏茶。只见他已经转过屏风，口中犹说着：“不必多送了！”小哥追出去，见他已经走得远了，隐没在人群中，三转两转地，便看不见了。
小哥只得憾然回身进门，道：“怎么说走就走，也没让我多送送。”
见有外客在场，一直安静坐着的妹妹这会儿才活泛起来，拍着手叫道：“哇！飘走啦！”
我忍不住笑。燕燕抱她在膝头，用浸了水的巾帕细细地替她擦着沾了乳酪的嘴角和手指，一边冲我笑道：“小姐如今是发达了。就是几处分送，未免累些。”
“这算什么！我每天反正也是闲着。”我不禁感慨：“这么好的事儿，偏就叫我遇上了。一切太顺利了，我才刚就想着，不会明早起来，发现那契约上的印消失了吧！或是拿着契约去了锦绣布庄，却没人能认。”
小哥插嘴道：“不会的，绣痴老板是守信的人，这点你大可放心。只是这等好事，你还记得我们家，我跟燕燕真是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燕燕被小哥一提醒，也向我道谢，“真的，小姐，叫燕燕怎么谢你呢？”
我假装苦恼：“这可怎么好，你们若是真赚了钱，多给我妹妹买点好吃的，也就罢了！”
妹妹一听，来了精神：“我要吃桂花鸭！”
燕燕扑哧笑道：“这小鬼头，不知在哪儿学来的。这儿又不是金陵，哪儿来的桂花鸭给你吃。”
小哥也道：“桂花鸭没有，烤鸭倒是有。快晌午了，不如我们一同去隔壁吃一顿吧？”
虽然心里还惦记着已经出了们的车马、宝玉的书房和大毛衣裳，但这回也没有了什么推辞的理由。牵着妹妹，小哥锁了门，我们一同去了隔壁的聚香居。
一顿饭，酒足饭饱，宾主尽欢。我借着经典的“想要如厕”理由，先溜出来结账，没想到掌柜笑说：“姑娘，布庄掌柜早就结过啦！”
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我铩羽回返，无意瞥见小哥正含笑看着我，知他洞悉，只能向他拱了拱手。
燕燕不明就里，戳戳小哥，又看看我：“你们俩在这里眉来眼去什么呢？”
眉来眼去是这么用的吗……小哥闹了个大红脸，我也连忙摆手，还好燕燕只是单纯的用词不当而已。妹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一时惹得大家都笑了。我借机道：“今天谢谢两位的招待了。虽告了假，但总流连在外终是不好，我先回了，往后找机会再来。若没空，就遣彩明来传信儿。”
虽然相见的日子多得是，但还是免不了一番依依惜别。我迈着轻快的脚步踏进荣国府的角门，看着一整块儿的天空又被檐角分割得四四方方，心里仍然没什么实感。
就这么轻易地，这件事儿就成了？
回到下处，信誓旦旦要睡到太阳下山的平儿却并不在。她又去自觉内卷了！我长叹口气，心想幸好回来得早。
房间里寒意侵人，火盆儿已经熄了很久了。我抖抖索索地换了衣裳，拔腿往上房中去。
平儿正立在王熙凤身旁，看我进来，眼皮都不抬一下。倒是榻上正翻着什么东西的王熙凤抬了头：“春儿回来啦？”
这话模棱两可，我也没打算自爆出府之事，只敛眉回道：“是。”
“好。”她牵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你妹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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