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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剖心


“二百万零五百七十四两。”

        彩明第三次报出这个数字的时候,王熙凤终于点了头:“不错,对得上,看来就是这个数了。”

        她沉吟半晌,又“啪啪”地拨起了算盘:“大老爷、二老爷的年俸,不过是个零头儿,且不算;年终上头给的封赏,倒有两千两。现有的六处庄子,每处一年就算三千两,三六一十八,好家伙,看来这窟窿一百年后就填得完了,倒比精卫填海快些。”

        前日王熙凤再次召开荣国府管家代表大会,终于把“竹帘账”彻底蠲了,又顺带把所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后我跟平儿送仆妇们出去,她们竟连几步路都忍不得,跨出了正房的门槛,当着我们的面,就怨声载道起来。

        人呐,一旦认为某样东西是自己应得的,就会千方百计地向那儿奔去。譬如王熙凤对填补亏空的执著,再譬如仆妇们对中饱私囊的渴望。

        我冷眼看着,连厨房新上任的柳家媳妇都参与进了这场讨论,只有一个人落在后面,盯着自己的脚尖慢慢走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那是林之孝的媳妇,我暗暗记在心里。

        正想到了这个人,她就出现了。王熙凤刚刚算完这笔烂账,便有人送府中日常开销的账进来,正是林之孝媳妇。

        王熙凤听了门口小丫鬟的禀报,把面前的账本子一合,淡淡道:“进来罢。”

        “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一阵恶寒。林之孝的媳妇看起来比我娘都大,怎么就认了王熙凤做干娘,偏生一个敢认,一个敢应!

        我接过林之孝媳妇高举过头的账单,传到王熙凤的手中。王熙凤这次连算盘都没拨,只略看了看,便说:“你再看看,这数可是算错了?”

        林之孝媳妇低着头,温声回禀道:“回二奶奶,这数是分管各事的人报给我,我再一并誊录加总的,已经查验过,并不曾算错。”

        王熙凤阴阳怪气“哦——”一声,却又闭了口不言了。林之孝媳妇还未曾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瞥了一眼。

        王熙凤就等这一眼,把账单团了团,冲林之孝媳妇一掷,道:“迎春她们姐妹并宝玉、林姑娘的分例是每日共十只鸡,今儿为什么多出五只来?还有,二太太的礼佛香油钱,怎么又添二两银子?惯在这些地方下功夫,不过是欺我不像你们家的姑娘,从小儿四书五经的,我原是个没见识、没学问的粗人,连这两个数都看不懂,也没得教你们见天在背后说嘴。”

        林之孝媳妇听她疾言厉色,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屈膝盖,跪了下来,怯声道:“回二奶奶,并没有人敢说些什么。多买五只鸡,是宝二爷近日来觉得鸡汤味儿鲜,每日总要喝几碗,为了他特特预备的。至于香油钱……二太太诚心礼佛,原不在乎香油钱多少的。”

        林之孝媳妇一件件不轻不重地顶回来,王熙凤正愁没人做筏子呢,当即朝她啐了一口:“宝玉是有多大的肚子,一日能吃下五只鸡?太太在不在乎香油钱,是她亲口告诉你的?还是你上赶着去特特问出来的?我知道,你们就是欺我年轻,欺我宽厚,憋着劲儿地给我上眼药。没了孝敬你们这些老人家的竹帘子钱,就开始在每日这些鸡零狗碎的地方做文章了。今天我就把丑话放在这里:没了我的令,谁也别想擅自改动先前的例。若我再看见了,就不是今儿这样,轻飘飘地说你一通了!”

        林之孝媳妇被她吼得磕了个头,抬起眼,按在地砖上的手还微微发着抖:“二奶奶明鉴。我回去就查办这些胡乱报账的人,她们必再不敢了。明儿起,不,今儿起,样样都照之前的例来,若有需要裁夺的,先来请二奶奶示下。”

        王熙凤用鼻子哼道:“这才像话。”看着林之孝媳妇又磕了个头,方站起来,正要告退,她又喝道:“林之孝家的,站住。”

        林之孝媳妇惶然回头:“二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王熙凤一只手搁在身旁榻桌上,闲闲地拨着算盘,上面的算珠儿便“哗啦哗啦”一阵乱响。半晌,她像是玩倦了似的,把算盘往远处一推:“罢了。今儿的五只鸡,就当犒劳你们的了;二两银子……就当给你们上供了。”说罢,掷下对牌,“明日再这样,就说不得我不留情面了。”

        林之孝媳妇擦着额角沁出的汗,连连应“是”,告退去了。王熙凤方转过头来,睨着我道:“春儿,你不用学平儿,变着法子朝我挤眉弄眼,替别人求情。赶明儿你没得饭吃了,我倒要看看,你还求不求?”

        我自知被看穿,也不慌张,陪着笑道:“二奶奶想给下人点面子,我就少不得背了这个黑锅。”

        “你——”王熙凤没想到我顶她一句,又是好笑,又要忍着,脸上表情正精彩,忽听得门外报“二爷回来了”,忙清清嗓子,端肃了神态,若无其事地迎到内室门口:“二爷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是时,正午尚未至,带着春天消息的阳光,刚刚晒得人勉强有几分暖意。贾琏就披着这点暖意走回来,似是喝过了酒,脸上格外红些。

        王熙凤诧异道:“别是从早饭就开始饮酒了吧?既喝了酒,怎么这个时候便回来了?”

        贾琏惯会借酒装疯,这会儿又厚着脸皮赖在王熙凤身上:“那薛大傻子,叫了人去,自己却借事溜了……我想着家里的二奶奶白日里无聊,便赶回来了。”

        不说这话满屋里没一个人当真,我暗想,你的二奶奶整日对着你,怕是更无聊些。

        王熙凤脸上却没半分不豫之色,她只是端庄笑着,若不是素日知晓她的人,恐怕会以为她本就是这样一个端肃的妇人:“回来了就好,我正有事要同你说呢。”

        即便落了座,贾琏也依旧没骨头似地靠在王熙凤肩头:“二奶奶……有何要事?小的在此听候。”

        王熙凤眼睛一溜,不相干的人便都退了出去,留我和平儿在门口当门神。贾琏犹笑语“看来又有大事了”,王熙凤却一本正经,徒劳地推了推黏在她肩上的大活人,开门见山道:“我终于把你家这堆乱账理清楚了。如今账上有二百五十万两现银,库中只得不到五十万两。这件事,二爷以为如何?”

        “二百五……”贾琏掰掰手指头,半眯着的眼也睁了睁:“还有五十万两,俭省着些,这十年八年的,也尽够了。只是蠲些下人的例吧,万不可委屈了我们二奶奶……”

        “去!”王熙凤并没得到她想要的回答,听贾琏说着说着又开始胡扯,颇有些不耐:“我在和你说正事,少扯那些有的没的。前儿听蓉哥儿媳妇说了些她未嫁前看到的事,我想想倒很好——”

        贾琏伸手去摸王熙凤细腻白嫩的脖颈:“蓉哥儿媳妇?不及我的二奶奶。”

        王熙凤受够了他没皮没脸的样子,登时起身,做到了榻桌的另一侧。贾琏指尖猝然失去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倒也端正坐了起来,又听王熙凤道:

        “头一样,是在城外祖茔附近,多多地置些庄子田地,一大家子人的供给,总不能全指望着两位老爷、几位诰命太太的俸禄和皇上隔三岔五的那些赏。再一个,我想在城里买几处院子,或是开店铺,或是租赁出去,也算个进账。”

        贾琏开动他许久不用的尊贵脑子想了想,“头一个倒也罢了,只是合府上下,竟没几个合用的人,况且土地也不是说买就买的,少不得咱们亲自出去探看——我真嫌费事。第二个,若要开店经商,这可不成。咱们家里好歹有人袭着爵,若出去做买卖,又不是皇商,叫上头听见了不像。”

        王熙凤听他把两件事都回绝了,说得倒还都有理——除了那句嫌费事。只得按捺着脾气,好声好气地劝道:“这么说,两件事都不成了,难道眼看着坐吃山空吗?如今这些事,不过眼前费事,一旦置办下来,就是永久的产业,一辈子不用愁的。说句难听的,倘或以后犯了什么事,咱们也有个退路。”

        贾琏仍是百般推脱:“想那么多干嘛?如今库里几十万两银子,满屋的古董宝贝,还当不成你的退路了?凤妹妹,咱们真不用着那猴年马月的急,前儿‘竹帘账’的事,我已经尽知了。从此后,咱们管下人严谨些,凡事稍俭省些,也就罢了,左右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不够你享的。”

        每次一提到长远的事,贾琏同贾府的任何一个爷们的话术都如出一辙——反正这辈子的富贵是享不尽的,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吧。

        王熙凤却听不得这个,一听就要发火。她咬着牙,恨恨道:“你少说这顾头不顾腚的话!大姐儿依例要参选,或是疏通下去嫁人,你能不着急?往后倘若再有个小爷要娶亲,你不着急?横竖你自己舒坦了就万事大吉了,自己儿女的事,你竟能一点儿不顾。”

        贾琏回来的时候还是半身酒气,一腔柔情,谁知王熙凤几句话间就要跟他开战,一时火也窜了上来,借着几分醉意,口不择言道:“大姐儿一个姑娘,不管嫁给谁,就算嫁给天王老子,万儿八千银子还不够?哪里省一抿子省不出来?至于你的哥儿,还没转世投胎呢,问问你的肚子再说吧!”

        王熙凤春风得意久了,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当年眼看着成了形的哥儿没能活下来。不管怎么说,贾琏都是她如今在这府里最亲近的人,说了这话,无异于狠狠地揭了她的伤疤。她登时脸一撂,指着贾琏想要喊,声儿却已经哑了: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不是!我不愿意翻旧账,但是哥儿没……没活下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没鬼?我自从嫁了过来,天天操心这,操心那,就得了你这番贴心的话儿!这儿抠一点,那儿抠一点,我就差没把我嫁妆银子贴进去了!若不是为了你们这起败家子,我干这些损阴德的事?”

        贾琏听她说得越发难听,指着她“你”了半日,没话可说,憋得脸通红。

        我和平儿看两人都站了起来,剑拔弩张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拔营开火,连忙一边一个拉住了,劝道:“有话慢慢说,伤了和气反倒不好了。”

        贾琏终于憋出了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我不和女人一般见识!”

        王熙凤宁可从楼顶跳下去,也不能顺着这个破台阶下,当即立了眉毛:“你的高见就是成天出门喝大酒,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连个酒肉朋友都没有!天哪,我见天地在家里替你筹算,你倒好,不同我一般见识!琏二爷,你休了我吧,我带着大姐儿家去,扫扫我们王家的地缝子,看看能不能风风光光一辈子!”

        她把自己说得益发生气了,直要挣出去撕了贾琏,我死命拿胳膊拦着,才将将拦住。贾琏一听说“休妻”的话,气势全软了:“好妹妹,你冲我撒气罢了,怎么提这休不休的话,我听了没得难过。不说当年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也念着咱们从小儿一块玩大的情分罢。”

        那年墙头马上,虽然马上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也不妨碍那是段少女时期美好的回忆。我感觉手臂上那股挣脱的力道没了,抬眼看去,王熙凤眼圈儿已经红了:“当初说得好好的,谁想到过门之后,是这个情景……”

        门外有人通传,是仆妇过来回事。贾琏扬声朝外喊句“叫她等着”,回身拉过自家奶奶的手,牵她坐在自己旁边。

        看着她眼泪含在眼眶里,把头扭向一边的娇俏模样儿,贾琏的火全没了。本来嘛,媳妇儿就该这样,梨花带雨的,也不说话,看着也舒心。不像刚才,母老虎似的,说话像喷刀子,刺得他胆寒,让他又害怕又心烦。他斟酌着开口服软道:

        “妹妹,你若闲不住,想经营些田产,也未尝不可,我的小厮,府里的管事,全受你驱使。若遇见为难的事,便来找我。横竖这个家是你做主,你做哪桩事,我不是都举双手赞成么?只是勿要过于劳累了,总之短了谁的,也短不了你跟咱们大姐儿的。”

        王熙凤仍不肯看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贾琏松了口气:“平儿,去外面看看那仆妇有没有要紧事,若没有,叫她下半日再来。春儿,给你二奶奶打洗脸水去。至于小爷我……”他摸了摸鼻子,“去看看厨房有什么时鲜,奉给二奶奶品尝一番。”

        他说着逃似地去了,我自去兑了温水,回来侍候王熙凤净面。她已经自己挽起了衣袖,见我回来,苦笑道:“我把我的心剖出来给这位爷看,他竟是一点儿都不懂,怕是还嫌血淋淋的脏了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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