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萱草
我自知失态,但心中抽痛,忍不住汹涌的眼泪,连忙用衣袖胡乱捂了眼睛,口中强作镇定地说着:“好大的灰!迷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二奶奶您请见谅,我失礼了。”
看不见王熙凤的表情,我猜她现在定是满面狐疑吧。忽觉衣襟一紧,有人拉着我,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知是平儿,心下感激。又听她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我把衣袖挪开,背对着王熙凤,泪眼模糊地盯着平儿,只见她用口型问我:“怎么了?”
我冲她眨眨眼,表示容后再说。平儿便又踮起脚,吹了吹我的眼睛,故意高声道:“什么也没有!春儿你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我勉强收了泪,向平儿道谢毕,又再向王熙凤道歉。王熙凤冷眼看着我,半晌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过会儿吃过午饭,去东府把荷包给小蓉大奶奶送去吧。”
我连声答应着,只希望她并没有起疑。
强压下已经许久未曾尝过的那丝苦,和山似的压在我身上的疑惑,我镇定地去传了饭,并安排妥了要过会儿送给秦可卿的攒盒,在饭前一一给王熙凤过目。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了许久,但她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你们两个都下去歇着吧,叫丰儿上来伺候着。”
寂然饭毕,王熙凤淡淡地说。我和平儿一同退了下来,再去厨房拿过饭菜,回到下房中。这方是我们该吃的饭。
平儿揭了盖子看时,只见一盒中是各种式样的过年用的吉庆面果儿,不过不是捏扁了,就是蒸裂了露出了内馅,皆是残次品。另一盒中却有一碗碎肘子并一碗炖得软趴趴的茄子,上面都浮着厚厚的油。她便摇了摇头:“厨娘们属实是越来越过分了。年节下的,就吃这个?”
我拿起筷子,也觉得有些倒胃口,但还是夹了一块肘子:“凑合吃吧,想必给主子的她们不敢糊弄,且混过年去吧。”话毕,咬了一口,差点吐在桌上,“好咸!”
平儿起身,从柜中拿出一罐之前燕燕分送我们的自制年菜,道:“不如就着这个吃吧。”
我点头,她便倒出来一小碟,我见这菜是荠菜、莲藕等十数样菜炒制的,正是金陵年节里常吃的菜色,不免叹道:“自从来了都中,这菜我是好久没有见到过了。”
平儿也不免感叹一回。吃了一会,菜色虽素淡,倒觉得别有滋味。平儿又问:“饭吃完了,我可要审你了,平白无故的,哭什么?”
我知她定要审问我的,反正我的家事她已尽知,我倒也没什么可以瞒她的。只是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太过玄幻:“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平儿只示意我接着说。
“那个慧纹……可能是我娘绣的。”
平儿正慢条斯理地饮茶,听了这话,差点喷了茶:
“你怎么知道?”
我苦笑。绣法如同笔法,不同人的作品,若不十分刻意地模仿,都会有细微的不同。今日所见慧纹,从选线配色,到绣法针法,再到图案布局,都像极了我母亲的作品。
如果说这些尚是我思家心切而产生的私心,但用黑线绣成的那句诗,又让我的想法更坚定了几分。
我所见的那块屏上绣的是一丛萱草。背面的诗,却是母亲时常吟诵的蔡琰《胡笳十八拍》。
“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那两行小字娟秀中又带了几分洒脱,与我幼时偷看到的父母书信中母亲的字体,简直一模一样。
平儿听我说完我的推测,露出了“又吃到大瓜了”的表情,问道:“若你母亲真是那慧娘……那你怎么半点不知?”
我迟疑道:“我母亲从未回过娘家,也从没说过自己的家人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平儿又问:“那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我回想半天,还是摇头。他人叫我母亲,皆跟着我父亲的姓氏,叫她“何家娘子”。我差点儿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如何知道母亲的名字?
朝夕相处了那么久,我对家人的了解竟只有浮在表面上的一点点。
平儿不死心地道:“难道你爹私下里就没叫过你娘的闺名儿?”
“他都叫我母亲‘娘子’……”
平儿一脸“孺子不可教”,还要说些什么,听见门口似有人声,忙住了话头,问:“什么人?”
外面却是丰儿,说二奶奶叫平儿过去,另外也提醒我去宁府办事,速去速回。
我和平儿收拾了残羹剩饭,一同出了门。我见丰儿手里还拿着铜盆,正房门大开着,却传来贾琏的笑声,不由担忧地看了平儿一眼。
平儿向我摆摆手,表示无事,便进房去,轻轻从里面掩上了门。
我捧着装有点心和荷包的锦盒,也转身出了院门。
刚才午饭时,落了几点雪,还没有在地面积满薄薄一层便停了。只是天还阴沉沉的,风也刮得紧。我紧了紧披着的斗篷,一路低头乱想。
一会想到母亲不知在何方,“慧纹”是何人所绣,也终究成为一桩悬案了;一会想到王熙凤中午的眼神,我虽无意隐瞒,但若不隐瞒,还需将前情一并告知,其中什么不能说,什么又该说,我全无考量;一会想到大中午的,琏凤两人在房里准没什么好事,偏又叫去了平儿,不免替平儿担忧;忽又想到王熙凤三番两次催我今日此时独自去宁府,也不知是何意。
千头万绪的,竟没一件事顺心。
我心中叹息,抬眼望去,已经到了宁府角门的门口。门前停了一排车马,我从中穿过,看门的小厮认出了我,连忙客客气气地将我迎了进去。
到了二门前,只见又停了一排的轿子。我便知今日来往应酬的人多,转过影壁,四处寻找相熟的宁府丫鬟。
谁知一路所见,皆是些生面孔。我转过个弯,远远看见那日同宝玉一同走过的垂花门,便信步走去,忽觉此处人好像忽然少了不少,便又停了脚步。
只见那门中转出个丫鬟来。我定睛一看,认得她是秦可卿身边的大丫鬟,便扬声叫道:“宝珠?”
宝珠却被我吓得身子一瑟,快步凑到我跟前,小声问:“春儿姐姐,你怎么忽然独自来了?”
我向她晃了晃手中锦盒,解释道:“原是二奶奶命我送东西来的。”
宝珠急切地伸出手,欲接锦盒,口中只说:“那便给我罢,我去呈给我们奶奶,就不劳姐姐进去折腾了。”
我看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心下觉得蹊跷,又念及王熙凤命我看看秦可卿近来可好,衡量一番后回道:“我人都来了,大年节下的,怎能不给你们奶奶请个安再走?若真这样,回去见了二奶奶,也不好复命。”
宝珠似是十分紧张,随口接道:“也是,你们二奶奶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人……”忽觉失言,她连忙改口:“可是我们奶奶如今在歇午,怕是睡着了……”
正说话,忽见一个小厮从门里探了探头,看到我,吓了一跳,又把头缩了回去。
内院之中,如何会有小厮?
我正疑惑,宝珠已走过去,踩着门槛子,同门内的人说了些什么。少顷,她走回来,道:“我们奶奶还没睡,叫你进去呢。只是一样,今儿我们奶奶的兄弟,秦钟小爷来了,奶奶叫你别跟二奶奶说,要不然还得受二奶奶的礼,我们奶奶心里过意不去。”
我听了这话,越发不解。秦可卿不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从来王熙凤送她些什么,她都是略作推辞便坦然受了,再酌情回礼的,从没露过一丝怯,今天却如此反常。
略一沉吟,我只得先应了,捧着锦盒,从“天香”匾额下走过,跨进这座闹中取静的偏院。
两个小厮恭恭敬敬地立在门首,我抬眼望去,觉得很是面熟。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两个人,绝不是上次秦钟给王熙凤见礼时,他带的那两个。
按下疑虑,我佯作规规矩矩地跟着宝珠向房里走,眼睛却四处乱瞟,忽然瞟见屏风后面衣角绛紫色的袍襟。
绛紫色是中年男子的常用服色,秦钟一个少年郎,如何会穿这种老气横秋的颜色?
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曾在哪里见过门口那两个小厮。那分明就是贾珍的小厮!
就这样公然在我面前晃,是打量着我不知道?我不会说?还是只是,纯粹地不怕人言?
在做荒唐事的这方面,贾府的公子们,一个两个胆子都未免太大了些。
宝珠却引着我向内室去。一进内室,便又闻到浓烈的香气,我不适地吸了吸鼻子,已看见秦可卿端坐在榻上,连忙上去见礼。
秦可卿含笑受了我的礼,便对守在我旁边的宝珠说:“接过春儿手中的锦盒去收了吧。”又看向房内的另一个丫鬟瑞珠:“你回我的院子去,把准备好送二奶奶的东西拿来。”
宝珠答应着去了,瑞珠却说:“恐我自己拿错了,办不好差事,待会儿我同奶奶一块去拿,可好?”
秦可卿严声喝道:“这点小事,你倒也办不得了?我这里还有客,懒怠同你费口舌,你且去拿了来是正经。”
瑞珠一缩脖子,后退到门边,却并无要去做事之意:“那我等宝珠姐姐回来,问问她再去。”
秦可卿揉了揉太阳穴,似是十分无法的样子。我连忙打圆场:“东西不值什么,原是二奶奶的心意,奶奶不必多礼。”
“也罢了,我的丫头们向来无法无天,叫你见笑了。”秦可卿笑得有些尴尬,“瑞珠,我这会子口渴了,给我倒茶来。”
瑞珠指了指榻桌:“那里不就是茶嘛,奶奶伸伸手就拿得。”
我心想,确实是够无法无天的。
秦可卿无奈,自己挪过去欲取壶斟茶,我看得心寒,凑过去想抢下壶来。正推辞间,宝珠放了东西回来,忙抢上前来,替秦可卿斟了茶,回头教训瑞珠:
“你这懒丫头,奶奶叫你干些什么,你都推三阻四的,也不怕人看了笑话。”
瑞珠赌气跺脚道:“我不过……”
嗯?不过什么?
瑞珠没有再说下去,我这会儿却也无暇琢磨了。
宝珠站在我身侧,秦可卿的斜前方,背对着我们同瑞珠说话,倒把瑞珠挡了个严严实实。
就在这当儿,秦可卿朝我狠命地挤眉弄眼,五官都蜷成一团,似是十分害怕,不停做着口型: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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