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嫩寒
王熙凤听了,拍手道:“才说着老祖宗请太医的事呢,你们大奶奶倒乖觉,偏要赶这个时候做东。”
先进来的管家娘子知王熙凤是用话敲打她,一声儿不敢言语。宁国府的小丫鬟不明就里,福了福身道:“这却是我们不知了。替大奶奶向老祖宗请安,明儿大奶奶亲自来探病……”
一语未了,王熙凤已笑起来,说:“不妨事,老祖宗好着呢,昨天还说冬天闷在屋里无聊。明日就叫你们大奶奶亲自来请,只是也别忘了请一请我。”
小丫鬟笑着领了命,又行礼毕,自己打帘子出去了。管家娘子仍垂手在地上恭立,大气不敢出。
王熙凤却一伸手,管家娘子不防,吓得微微一抖。王熙凤只装作没看见,从平儿手里接过茶盅,慢慢地用茶盅盖子刮杯中的浮沫,刮了半日,才喝了一口,把茶盅放下,道:“我也乏了,这么大府邸,处处都是事,没空儿一件一件地核对。林姑娘到底请了几回太医,你自己心里有数,我明儿一问宝兄弟便知。想必我也得敲打敲打宝兄弟了,知道他紧张他林妹妹,但总得有个度,你说是不是?”
管家娘子不好回答“是”,更不好回答“不是”,只垂头用眼睛瞟着王熙凤的神色,不发一言。
王熙凤取了对牌,掷给管家娘子一半,道:“那就依我,这诊费只给一半,你看可使得?”
管家娘子连忙道“使得使得”,不敢多留,一径去了。
王熙凤看她走了,哼了一声道:“如今这些人可真是说谎没边儿了。我们天天去老祖宗屋里,一呆就是半日,宝兄弟请了几回太医,我如何不知?打量之前太太管事的时候不理论,难道我也不理论不成?”
我回想着刚才那管家娘子的情状,叹道:“刚才那人的嘴倒硬。”
王熙凤道:“也罢了,这人还得留着,叫她痛哭流涕地全招了,倒也不好。况且给她一半的诊费,她难道就没有油水可赚么?”
我想了一想,方明白刚才两人言语之间打的太极,怕是比我本来想的还要多。又听王熙凤长叹一声,道:“明儿必得想个法儿治治这起小人。今儿我拦了这桩事,她们回去必得说我抠门,克扣下人家的钱财,倒也罢了。若我今日随她去了,她们想必还要嚼舌头,说林姑娘惯会使小性儿,寄居在别人家,还三天两头地差人延医问药?”
我细想其中关窍,也觉无话可说。风刀霜剑之下,一株从内部开始腐朽的参天大树,王熙凤却毅然决然地说,要救它,要让它永远矗立。
怎么救?
另一边,平儿却劝道:“二奶奶早些歇息罢,明儿想必要过那边府里去,又有好些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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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尤氏果然带了秦可卿来荣国府这边,请众人过宁国府这边赏梅花。
贾母刚用了早饭,正同王夫人、王熙凤、鸳鸯抹骨牌,连着赢了三四把,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听了尤氏的邀请,倒来了兴趣,立刻命人传轿。
尤氏听了,挽着贾母的手道:“老祖宗,轿子我们早就预备下了,就在院子门口等着呢,不必劳动这边的妹妹去传了。”
贾母听说诸事已备,更加高兴,拍着尤氏的手背夸道:“还是你孝心,难为你竟想得周到。”
尤氏连忙笑着摆手道:“老祖宗,这你却夸错人了,我可不敢居功,这是凤哥儿早起吩咐人预备下的。”
王熙凤听话题转到她身上,连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嘴边的笑意却已藏不住。贾母指着王熙凤笑道:“猴儿猴儿,你想听我夸你,我偏不如你的愿!”
几个人说笑一回,便起身准备出门。贾母似又想起了什么,向身侧问道:“宝玉呢?”
宝玉刚刚还在眼前的,这会儿却不见了。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注意他六区哪里了。贾母便吩咐:“鸳鸯,去叫宝玉来。”
鸳鸯应了一声,刚要去,宝玉却从暖阁里转了出来,垂头丧气道:“老祖宗,林妹妹说她身上不爽快,告个罪,便不去那边赏梅花了。我也不想去了。”
贾母听了,皱眉道:“你也没有个眼力见儿。人家病得难受,你还去闹她。今天不许你胡闹,随我去吧,让你妹妹也清静清静。若她嫌无聊,还有你迎春姐姐她们陪她呢。”
宝玉扁扁嘴,一边喊着“那我再去跟林妹妹说一声”,一边跑回暖阁里去了。贾母摇头道:“到底是小孩子!”
我偷偷看了看四周,别人犹可,王夫人已用手帕掩了面,好似在埋怨宝玉丢人。
一时宝玉出来,贾母亲自把他拽到自己的轿子上坐了,一行人方浩浩荡荡往宁国府去。
到了宁国府会芳园中,因晌午未到,众人便先用些茶果,隔着轩馆的玻璃窗子,去赏那株怒放的梅花。那是一株白梅花,生得盘根错节,花簇锦攒地开在北风中。贾母等人盛赞其“素雅”,秦可卿便吩咐小丫头们,折了几枝开得正好的,分送给各房去插瓶。
众女眷们顽笑一回,又团团坐了吃了午饭,喝了些热酒,兴致更浓。只有贾宝玉始终闷闷不乐的。
酒过三巡,贾母便问:“宝玉可是乏了?”
贾宝玉打起精神来,恭恭敬敬地回话:“是有些乏了,昨夜原没睡好。”
他眼睛晶晶亮的,似在等贾母说“回去歇着吧”,就立马拔腿回荣国府寻他的林妹妹。不想贾母听了他的话,却叫他由丫鬟奶母们领着,去睡个午觉。
秦可卿立刻领命:“不如我带宝二叔去吧。”
宝玉垮着脸,跟着秦可卿走了。
贾母兴致高,众人也不免陪着喝了好多的酒,个个脸上红扑扑的,贾母仍流连忘返。王熙凤便劝道:“老祖宗,我酒量不行,已经醉了,求老祖宗一个恩典,容我们各自歇息一回,再来向老祖宗敬酒,可使得?”
贾母便笑:“偏有人想去偷懒,还说这么一大篇话!”
众人便陪着笑。贾母想了一想道:“闹了半日,我也有些乏了,未免叨扰你们,让我在这儿歇个午。”
尤氏和秦可卿岂能不依?当下把贾母迎至上房,服侍她歇下了,方各自找了地方,也睡个午觉。
王熙凤是真的有些喝多了,刚才在席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灌她。这会儿我和平儿一边一个扶着她,她还走不直路。我和平儿在她身后对着眼神,两个人皆忍着笑,把她弄到准备好的客房里歇下了,才各自出来,松快一会。
平儿表示她就在外间守着王熙凤,让我自便。我并不想歇午,也没推辞,信步走出了院子。
我对宁国府的印象还不错,可能因为曾经在这里,得到了故人的消息。
虽然托彩明给妹妹送过几次东西,但一直没再去亲自看过,也不知道妹妹如今可好……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走着,也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待到回过神来,一抬头,已经不认得这里是哪里了。
糟糕……
面前是一个院子,跟刚才扶王熙凤进的那个好像一样,又好像有着微妙的不同。我在院门口迟疑地停了下来,却看见几个女孩子从影壁后转了出来,一边压低了声音笑着,一边跑了。
“哎——”
我问路的话还没出口,几个人已经跑远了。我认出其中一个人好像是宝玉房里的晴雯,满腹疑窦,也没再叫。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在拱我,我低头一看,和一只毛茸茸的灰色小奶猫对上了视线。
“你是谁呀……”
我嘀咕着,绕过那猫,转过了影壁。院中却空静得很,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呆站在廊下,一手提着裙子。我眯着眼睛,认出了那人是谁。
“袭人姐姐?”
“哎哟,春儿,你来得正好。”袭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迎着我走了两步。我连忙凑近了,才发现她大半幅裙子都湿透了,滴滴沥沥地流下水渍,再看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个空了的汤碗。
“这是怎么了?”
我接下她手中的汤碗,她便双手徒劳地拧着已经不成样的裙子,一边向我解释:“这桂圆汤本是预备二爷醒了喝的。晴雯那小蹄子,把汤弄得洒了我一裙子,还非说是猫弄的,自己跑了……”
我听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袭人已经接着说道:“……算了,只是我裤子也湿透了,风一吹,冷得不行,这儿又没有可以换的衣裳,须得回那边府里去换过。好妹妹,我很快就回来,劳烦你在这里看一下。若宝二爷醒了,晴雯她们还没回来,就叫他在这里稍候,千万别急。我去了!”
“等等……”
我话还没说出口,袭人已经拎着裙子跑了。
算了,不过是替她值一会班。左右我也没什么事,若一会儿有谁回来了,再劳她带我回到王熙凤的院子,也无伤大雅。我顺手把手中的汤碗放在栏杆上,倚着廊柱稍息片刻,那只小灰猫跃进了院子,蜷在我脚边,安静地趴着。
靠了一会,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
——太冷了……
怪不得袭人说了话就跑了,这种天气下淋湿衣服站在风口里,确实够受的,晴雯她们想是找地方暖和去了,难为她还在这里忍了这么久。
我又不是袭人,当然不会任自己在这里吹冷风。反正贾宝玉在睡觉,想了一想,我掀起帘子,进了正房。
是谁打翻了香水瓶……
我用手捂住鼻子,站了片刻,才适应了这房间里灾难般的香气。没想到宁国府熏香风格如此彪悍,我腹诽着,抬起头,便看见一幅穿着很不保守的美人画儿,画的两边,还贴着一副对联。我无声地读着: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闻着这屋子里无处不在且半晌也难以忽略的甜香,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家宴,可能同我之前参加过的无数场宴饮,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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