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金风
次日，王熙凤在房里写写画画，自言自语了一整天。再次日，她召集了荣国府所有的一、二等管事娘子，详细地申明了一切事务必须登记造册，取对牌回话，不得有灰色地带，否则扣工资。
一时散了会，我送这些穿金带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贵妇的管家娘子们出院门。谁知刚踏出正房的门槛，她们便当着我的面抱怨起来。
“咱们大老爷是世袭的将军，上面一年赐的东西多了去了，非要从我们手中克扣这一星半点儿的？”
“就是，把银子都装进她自己的口袋，倒向我们打秋风。”
我听她们说得不堪，便咳嗽两声，说：“妈妈们，这路上青苔滑，且看着些脚下，小心摔了。”
她们知我故意打岔，方住了嘴，相携着出去了。我关了院门，回身进房，看见王熙凤正抱着大姐儿逗她玩呢。大姐儿还不怎么会伸手，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随着王熙凤的动作乱转，鬼灵精似的。
王熙凤见了我，便道：“刚才的妈妈们，可说了些什么？”
我暗想她真是料事如神，口中只道：“二奶奶也晓得，必没什么好话，何必再污了自己的耳朵呢？”
平儿也在一旁劝道：“她们素来大手大脚惯了，突然给她们安了个紧箍咒，焉有不抱怨的？”
王熙凤会意道：“我也知一下子把她们能揩油水的地方尽去了，是有些急了。但我夜里睡不着，想想她们每日借着府里的光，谋自己的事情，我就心里发堵，恨不得半夜就把她们全召过来回话。”
我和平儿皆默然点头。前儿预备给大姐儿过百日的回礼，王熙凤支了一百两银子下去，结果只收回五十个一两的银锞子，平儿也曾私下跟我抱怨她们层层克扣得实在太过了。
王熙凤又说：“说不得，我本来也想混混日子罢了，谁管他们府里的这摊破事？要不是为了给大姐儿攒嫁妆，让她将来不至于青黄不接，我每日听书看戏，难道不好么？”
正说着，外面小丫头来报：“有个刚总角的小童在外面求见二奶奶，二奶奶见是不见？”
我们仨面面相觑，谁也想不起来是谁。最后还是王熙凤拍了板，道：“叫他进来罢，看看他要做什么。”
小丫头得了令，出去唤那人进来。奶母刚抱了大姐儿出去，一个人就低空飞行似地进了屋子，我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他就趴在了地上，要给王熙凤磕头：
“给二奶奶请安！”
王熙凤又是惊，又是笑，连忙示意我们扶他起来。我和平儿一边一个地把他拽起来：“在二奶奶面前，不用行此等大礼。”
小童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抬起头来。我趁机看他一眼，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熙凤已经把他认了出来：“你是看库房的彩明？”
我听了这名字，才想起这个人，连同他日后本该拥有的工作——替王熙凤念书，做她的秘书。但如今的王熙凤，好像已经不需要这个服务了……
对不起，我对王熙凤关于读书的建议，好像害你失业了……
彩明不知道我已经在为与他擦肩而过的光明未来默哀了，他正因为王熙凤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名字和差事而受宠若惊。
“二奶奶……”
看他星星眼地盯着自己，连要说什么都不记得了，王熙凤假装咳嗽，用帕子掩了面：“你来做什么？”
“哦！”彩明如梦方醒：“回二奶奶，前日二奶奶吩咐奴才做的册子……”
王熙凤给平儿递个眼色，平儿便打断他道：“不必自称奴才，你只回话就完了。”
彩明更紧张了：“奴才……啊不对，我，我做完了……”
话毕，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弓着腰，双手举过头顶。我便从他手里接过册子，递给王熙凤。彩明犹不敢抬头。
王熙凤随意翻了几页，虽未点头，眼中已有赞许之色。又翻了一会儿，她“扑哧”一声笑了，问彩明道：“你会写字？”
彩明被她笑得忐忑，声音就越发低了下去：“回二奶奶，奴才……我没进府里当差的时候，我爹曾让我，读过两年书。”
“好。”王熙凤又指着本子上略显稚嫩，却很端正的字迹道：“这‘非瓷器的绿色杯子’，倒也罢了，‘三只鸟锦屏’，这是什么？”
彩明将头埋得更低了，我暗想他上辈子可能是只鸵鸟。他措了一下辞，方回道：“库房里的东西，好多我都不认得……就比如这锦屏上的鸟儿，不是鸳鸯，也不是凤凰，我……”
“啊！”他意识到自己说出了王熙凤的闺名儿，吓得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二奶奶，我不是故意的……”
王熙凤也懒得给平儿递眼色让她扶了，只无奈道：“起来吧。我又不是那道学先生，回事时说上一声半声，原不妨事。”
彩明千恩万谢地起来了，一脸沮丧之色，估计是觉得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不想王熙凤又道：“明儿回了你师傅去，进来当我的书童，你可愿意？”
“啊？”彩明完全没意料到这个走向，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王熙凤掩口而笑：“别愣着，你若愿意，就赶紧进来，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的，便罢了。”
彩明连忙大喊：“愿意愿意！太愿意了！”
王熙凤这才颔首，命小丫头原样送他出去，自向仓库那边的管事回了话，再进来不提。且说这边，看着彩明出了门，我才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二奶奶如今还需要书童不成？”
王熙凤却会错了我的意：“凭什么那些男人们能有书童，我却不能有？”
几日后，我方明白王熙凤此举的用意。誊抄、写礼单子这些琐事，从此不再需要王熙凤亲自动手了，也不需麻烦贾琏的书童。此外，彩明一个精力旺盛的半大少年，去哪儿找个人、取个东西，或是出府去买点儿什么，总归方便些。
我心内暗道，给我双份工资，这活儿我也能干。不过，为了彩明的饭碗，还是罢了。
但彩明还是被王熙凤抓到了错处。
一日他许是睡过了头，时间不够用了，交给王熙凤看的一份单子，便写得潦草。王熙凤让他念一遍，他念了一半，自己便发现了数处笔误。
王熙凤又使出了惯用的招儿，叫他去院子里跪着思过去。偏那日朔风吹得猛烈，王熙凤叫他回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冻成了根冰棍儿。
也不知道彩明在思过的时候，思了些什么，又或许是他终于觉得在这个院子里的差事，也不算太难办，总之那日之后，他竟神奇地不再怕这怕那，畏畏缩缩的了。正在长个子的小少年吃得好了，烦心事也少了，个子便窜了一窜，脸蛋也圆了些，又梳着经典的总角发髻，乍一看，倒像年画上的小童。
我冷眼看着他每日被差遣得忙前忙后，却依旧散发着快乐的身影，总想起一位故人。
且说薛姨妈一行人终于赶在年前到了京城。有王熙凤料理着，事事自然妥帖。薛家人进府的那一日，我也随王熙凤去迎接。
一位衣饰华贵的公子哥走在前面，贾琏知是薛蟠，忙接了过前面去叙话。这边厢，薛姨妈母女方才下了车。
我还没来得及看热闹，就被薛宝钗脖子上挂的金灿灿的大金锁闪瞎了。
好家伙，这东西若是纯金的，该有多沉啊，勒在脖子上不难受吗？！
但我当然没机会向她亲口求证这件事。一时合家兄弟姐妹都厮见毕了，薛姨妈和王夫人姐妹俩时隔多年，在都中相见，不免笑一回，又擦一会眼泪，方往贾母院中来。
薛姨妈原想着只在荣府暂住，日后仍回他们在都中的旧房子去。不想到了荣府，进了梨香院，看见事事精心妥帖，竟是为了留她们长住而准备的，不好辜负了这份心意，又兼得与亲戚们同住也热闹，方决定在此留居下来。及待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王熙凤的手笔，不免又夸一回这位内侄女。
王熙凤自觉又办成了一件好事，不枉连日来的辛苦，很是愉悦了几日。
且说荣府众人，连带着宁府那边，借着来了亲戚的由头，今日搞个接风宴，明日又搞个还席，接连宴饮了好些日子方罢。大家是乐呵了，但动用的一切桌椅细软，连同席间发生的可大可小的事情，都需王熙凤去处理。
王熙凤连日加班，连贾琏跟着薛蟠去鬼混了，也懒得管。我和平儿少不得日夜陪着，看她一桩桩地处理些琐事，却也井井有条。
这一日一位管家娘子来支银子，结给太医院的账。原来当今皇上特许荣国府，若有人生病，可遣御医探视，至于诊费，却是月结的，按着请太医的回数，可多可少，不过借着“一点心意”的名头罢了。王熙凤懒得看账，命彩明念来听。
彩明念着念着，王熙凤便蹙了眉，只是没有打断他。待到念完，王熙凤有些不悦地问管家娘子：“怎么这个月老祖宗那边，竟请了五六次太医？我每日请安，见老祖宗精神还好啊？”
管家娘子恭敬回道：“不是老太太，竟是宝二爷……”
王熙凤挥手道：“宝兄弟就更好了，简直能上树。”
管家娘子带着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估计脑海中已经有了贾宝玉爬树的画面，只不敢表现出来：“是林姑娘身上心里总有些不爽快，宝二爷紧张林姑娘，才做主请了几次太医。”
王熙凤不语，似在判断这话的真伪。一边，又有宁国府的丫鬟进来，王熙凤便先叫她回话。
只听那丫鬟说道：“我们大奶奶说会芳园里开的好梅花，想先问问二奶奶，老太太、太太们可都还有兴致？若有，大奶奶明儿亲自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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