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燕归
这间布庄店面不大,但胜在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门口陈列的几样货品,皆是我在金陵时常见的仿织造样式。耳边听着久违的金陵腔,我心里顿觉亲切,抬头看看牌匾,是“燕来布庄”四字,比满大街的什么“吉祥”、“富贵”的倒好不少。
我带着很高的印象分同平儿迈进了这爿小店。
小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年轻后生跟在我们身后,并不多言,只在我们拈起某片布料细看时,稍微讲上一两句。
不知不觉,我们已将小店逛遍。细看之下,我倒发现了一两样与府中常见的布料相比,别有一番趣味的东西。正待掏荷包,平儿便撞了撞我的手臂。
对了,我们好像不是来购物的。
硬生生地止住了摸向腰间荷包的动作,我略有些尴尬地问将我们动作尽收眼底的后生小哥道:“敢问你们这里,收不收绣品?”
问出口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了他问我“姑娘从哪个府上来”或摇头道“不收”的准备。
小哥却明显地茫然了一下,然后涨红着脸,挠着头嘿嘿笑道:“这个小的却不知。姑娘们稍等,我去问一问我娘子。”
不等我们回答,他便一溜烟往后堂去了。我和平儿相视掩口而笑,觉得此事有戏。
没等多久,小哥引着他娘子出来了。我忍不住揉揉眼,好像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正待他们走近来细看,那个小娘子却绕过她的丈夫,提裙奔向我们,待到了我的面前,又迟疑地站住了,只试探地低声道:“小姐?”
未及开口说话,我的视线已经模糊了。
面前的女子已经作了妇人打扮,不再梳着双鬟髻,但是清澈的眼眸和明朗的笑意,一如当年。
真是阔别许久了啊……也没奢望过,原来此生还能相见。
我上前两步,紧紧攥住她的双手,唤出那个深藏在记忆中的名字:
“燕燕。”
-
不由分说地,燕燕把我和平儿请到后堂喝茶说话。其间小哥出去了一趟,带着大包小包的糕饼、蜜饯回来,摆了一桌子。
看平儿还一脸状况外,我低声同她说道:“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我小时候在我家做工的燕燕。”
平儿木然点头说:“我猜到了。但是,这也能碰到的啊?”
确实太巧了。我都没想过,燕燕会出现在都中。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段壁角。那个突然说要归家奉亲的布庄伙计,害得燕燕哭了好几日。
而这里,也正是一家布庄……
正巧那小哥端着什么东西又转到了我们的桌前,燕燕便把他一把拉住,道:
“别忙活了,先过来同我们家小姐见礼吧,这么多年了,都没正经打过一个招呼。”
小哥口中呼着“见过小姐”,立时就要下跪。我眼疾手快地起身把他扶住了,只说:
“小哥你别这样,折煞我了。我不过是同你们一样的人罢了,千万不可凭着燕燕的话,真把我当什么‘小姐’了。”
小哥听我如此说,方罢了,只坚持着打个千儿道:“方才一见面,我就觉得小姐眼熟。这会儿才想起了,当初你由夫人抱着去长干里布庄的时候,我见过你,你那时候才这么大一点儿。”
他比了个抱婴儿的手势,惹得燕燕笑着拍了他一下:“没正经的,哪有那么小?若真是那样,你如今也未必认得出来小姐了。”
小哥并不以为恼,只是嘿嘿一笑。
我终于得了个插话的空儿,重申道:“不要叫我小姐了,我如今叫春儿了,在荣国府里做工。”
“做工——”平儿重复着我的话,会心笑道:“燕燕姑娘,我们两个原是荣国府琏二奶奶王氏屋里的人。以后你若有事,便按这个话儿去寻,必能寻到她的。”
燕燕瞪大了眼睛:“屋里的人……小姐,你在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今可……可过得惯?”
她看了看安坐在我身旁的平儿,终于险而又险地刹住了车,没有再大肆渲染阶级差异。我看她的脸上明晃晃写着“小姐怎么能去做下人的活儿”,暗叹她的性子竟然一点没改,口中只安慰她道:
“我每日也不做什么累人的活计,只是放放帘子、端端茶水罢了,很是轻松。况且我们二奶奶体谅下人得很……”
平儿听我半真半假地胡扯,忍不住又看我一眼。燕燕却尽信了,只还对一件事耿耿于怀:“小姐,你大可不必这样的,不如你来燕燕这里吧,燕燕还像从前一样服侍你……”
“快别说这个了,如今你是老板娘了,小日子过得和美,怎么能再费心拉扯我?”我不愿同燕燕再谈这些“小姐”“下人”的事,只岔开话题,向已经去前面看着店面的小哥道:“倒是你,我记得你以前为此人哭得要死要活,如今怎么又一同来了都中?”
燕燕红了脸,久久不语。我转头,看见平儿拈起桌上的瓜子剥着,眼睛已经为突如其来的八卦而放光,悄悄给了她一肘子。
平儿不甘示弱地推我一下,表示“老娘就爱听这个”(我脑补的),燕燕这边,才低声打开了话匣子。
没想到在金陵的时候,燕燕竟是一个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她几乎每日都要去布庄找当时还是个伙计的小哥见面说上几句话,两个人日渐熟稔,情愫暗生。但当伙计小哥问她姓名年龄,意欲正式求亲的时候,她却一句话不说地跑了,害得小哥摸不着头脑,以为她不愿同他在一处。
“他就是个呆子!我若没有那个意思,怎么会天天去找他?我还送过他……送过他鸳鸯荷包呢,是我自己绣的,这个呆子,竟一点也体会不出来!”
我拍手笑道:“就是那个绣得像鹌鹑的鸳鸯吗?别怪我偏帮小哥,若我看了那个花样子,也准保摸不着头脑。”
燕燕佯怒:“小姐又取笑我!”说完,就闭口不言了。
我大致猜到了原委,平儿却不知前情,被她卡剧情卡得心焦火燎,少不得软声问:“燕燕姑娘,然后呢?”
燕燕这才接着叙说了下去。
小哥苦于燕燕久无回应,便出了下策,谎称老妈叫他回乡娶亲,想要激燕燕一番。不想燕燕信以为真,心灰意冷,再也没去过布庄。小哥既愧又悔,夜里睡不着觉,想着天明就去我家,向我父母亲自讨燕燕过门,可是到了天明,却先传来了自己母亲病重的消息。
小哥星夜兼程赶回庐州,母亲已经卧床不起,身旁离不了人,又不能长途跋涉,小哥是独子,只能捎信回金陵辞了布庄的工作,在家亲自照料。他母亲缠绵病榻了一年多,终于得以解脱。小哥为母亲发了丧,又依循祖制守了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一过,他立刻飞马赶回金陵。
他想着以前就是为了得到那句承诺而不惜以谎言试探,才耽误了那么多本可以一起度过的好时光。捎信辞职时,他也曾托人给燕燕捎话,说他不日必至。可是他害她伤心了那么久,他不确定她是否还在等着他了。
小哥不擅骑马,跌跌撞撞赶到金陵,直奔我家的院子,却看见官兵正往我家的大门上贴封条,周围围了一圈的人。
“哎呀,我家哥儿跟何先生念了几年的书,回来天天地夸,这么好的先生,能犯什么错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读书多的人啊,心眼子也多……”
小哥听不下去,拣了个身旁的人问:“他们家的人都去哪儿了?”
那人指指巷口,脸上带着怜悯:“全被拉到城门外去发卖了!真是可怜……”
小哥没空再听围观群众的议论,翻身上马,径直向最近的城门外赶去。也是凑巧,他一到城门外,就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哭得昏天黑地的燕燕。
小哥在家除了照顾老母,便只能务农,早年打工的积蓄,也因延医问药、操办丧事而花得差不多了。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又把马也押给了官兵,才把燕燕买了回去。
也因如此,两人步行着寻遍所有的城门,却没再遇到我家的任何一个人。
绕着城墙转了一圈,天已经擦黑了。燕燕哭着感念一朝各奔东西的一家人,小哥也不免唏嘘。两人正唏嘘着,燕燕突然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们被押出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谁抱着我们家的二小姐呀?”
二小姐者,即是我襁褓中的妹妹。当日她因哭声扰人,被小卒随意甩进房里的时候,我便觉得她凶多吉少了。可此时听到燕燕提起这一茬,我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许是那些令人惊怖的日子都过去了,燕燕说起这一段的时候,也不疾不徐地,只是娓娓道来,却听得我心惊肉跳。
当日临出门前,小卒数人道是“二男四女,两个下人”,把燕燕算进下人里,但是转头出府,又由另一个小卒数了一遍人,把燕燕算进了“四女”里,挥手打发了,自回院中去洗劫抢掠,至于缺失的一个下人,也无人去过问了。
抱持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燕燕和小哥趁着夜色回到长干里。小哥跳过院墙,踩着一地的碎瓷残瓦,摸进正厅。所幸黄花梨木的八仙桌虽被搬走,火石和蜡烛还扔在地上,小哥秉着烛火,四处寻找,到了卧房,一眼看见临窗的榻上,半扣着一个木桶。
小哥若有所感,过去掀开木桶,果见一个小婴儿半裹着襁褓缩在桶里,小脸发青,已经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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