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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纤云


房中众人正忙得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又听见院门上有人报“老太太到了”,贾琏少不得停了他支使别人的嘴,提步出门,亲自把贾母扶到正房主位上坐了。

        我端上一盏新烹的老君眉,贾母接了,缓缓呷了一口,又随手把茶盅递还给我,方问:“这是怎么了?”

        贾琏忙说了缘由,贾母便道:“皇上赐给咱们家使用太医的权利,是咱们的恩典。既然他们有正经差事要办,便是去请医馆里的大夫,也是不妨事的。那么多人家接生,岂能个个都请大夫?只用一个稳婆,孩子不也是平平安安地落生了吗?”

        贾琏诺诺应是,眉间忧色仍是难除,显是对太医之外的人都不甚信任。贾母看他慌得什么似的,便笑:“琏小子没经过事,难免担心媳妇。罢了,我先进去看看凤丫头。”

        鸳鸯扶着贾母进了产房,贾琏仍在地上乱走。片刻,贾母转出来,拍着贾琏的后背道:“凤丫头好着呢!只是怕是还得好等。”

        不多时已是合家齐聚,宁国府那边亦有人来,王熙凤的娘家将军府上,也早差了下人来听信儿。堂屋逐渐人满,我们少不得又开了两侧自姨娘们被遣散后,就少有人踏足的厢房,用来待客。

        因都是亲戚,众人便不拘束,胡乱地用过饭,仍旧一边等一边说笑。平儿一头扎进产房不出来,我少不得一直煮茶、端点心碟子,忙得不可开交。

        寻了个空当,我忙进产房看了一眼,只见王熙凤还由平儿搀着,在地上来回踱步呢。见我进来,王熙凤便问我外面都有谁在等了。我依样回了一遍,王熙凤拍手道:“都是琏二爷,八字还没写完一撇,他就四处送了消息去。我此刻什么感觉都没有,要不我出去看看?”

        婆子们七嘴八舌地拦:“见了风就不好了!”

        “不妨事……”王熙凤还欲再辩,一句话没说完,却皱了眉,捧着肚子连声“嗳哟”。

        稳婆并不慌,只说王熙凤这是要发动了,着人抬些温热的水进来。

        贾琏趁乱,掀起帘子一角,向房间里探头,却被稳婆赶了出去。

        王熙凤这一“嗳哟”,就嗳哟到了起更。水一盆盆地端进来,又染了血色再被端出去,时有不防泼溅出来一点儿,连卧房的地板都变得泥泞。我也顾不上外面的客了,心道就让贾琏去应酬吧,自己守在房中打下手,偶尔和平儿对视,彼此眼中都是担忧。

        这时间,是否拖得有些太久了?

        我进过一次产房,是母亲生妹妹的时候,因有经验,母亲并不慌张,很快就将妹妹生了下来,并没遭受什么痛苦。

        可眼下王熙凤脸色煞白,声音细弱,纵是众人劝她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她却难受得什么也吃不下,只饮了小半盏参汤。

        偏生稳婆除了“用力”什么也不说,我心下就更慌,好像在看一部没有进度条的电影。

        隔着帘子,我听见贾琏在向小厮发飙:

        “再去太医院!你是不是没长脑子,你不会守在太医院门口,见到人就给我拎回来?!”

        这边厢,一直咬着牙压抑自己声音的王熙凤骤然发出一声尖锐而痛苦的惨叫。

        贾琏立时就要往产房里冲,帘外传来一阵扑腾之声,然后就是贾琏低声的威胁:

        “连你二爷都敢拦,你要不要命了?”

        下一刻,空气奇异地安静了一秒。

        好像有什么降临似的,连房后树上那只半死不活地蝉都停了鸣叫。我抬头看看天花板,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奇怪的动作。

        耳边已经充斥着婴儿的啼哭声。

        “恭喜二爷,恭喜二奶奶,生了个小千金!哎呀,好重呀!”

        我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端着参汤,想给王熙凤再喝两口,凑到床前,才见王熙凤已经呼吸均匀地沉沉睡去。

        她那双平素顾盼生辉,却略显狠厉的丹凤眼此刻紧闭着,双颊也因怀孕而稍丰了几分,倒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些。乌黑的鬓发狼狈而散乱地贴在被汗水濡湿的脸上,我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轻轻地替她把那缕乌发拢了拢,别在耳后。

        毋庸置疑,我的直属领导,荣国府的琏二奶奶,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儿。

        “啪”地一声,我停留在王熙凤腮边的手被软绵绵地打掉,我抬眼,看见那双熟悉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咳……你听我解释……

        好吧,我这个样子的确很像个登徒子,我也无法否认。蝎蝎螫螫张了口,我说话却有些不利索:

        “二奶奶……那个……喝、喝参汤吗?”

        平儿忍无可忍地抿着嘴,憋着笑,拿着条帕子走到我旁边:“二奶奶身上怎么样?我先替二奶奶擦擦脸上的汗罢。”

        王熙凤任由平儿轻轻拭着她的面颊,轻声问:“我方才恍惚听说,是个姐儿?”

        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嗓子,回道:“是。二爷已亲自抱出去,给老太太、太太们看去了。”

        王熙凤眨眨眼表示听到了,自顾自地喃喃:“是个哥儿就好了……”

        我最想不通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为什么身为女人,也要重男轻女?

        按捺着没有立刻反驳王熙凤的感叹,我的耳朵却又捕捉到了她的低语:

        “生个孩子,真是从鬼门关走一遭,我今儿方算明白了。真不想我的姐儿,将来也受这份苦……”

        我站在一旁,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心里不由给那个对于某些事情过于敏感的自己两个耳光。

        寻思着一会儿怕是会有人来探望王熙凤,即使刚受了大罪,也不能失仪,我和平儿迅速地替王熙凤换下被汗水渍湿的衣裳,又重新拢了头发。

        刚刚扶起她靠着几个大引枕歪在床头,帘子一响,有人进来了。转头一看,却是抱着婴儿的贾琏。

        一看就是没怎么抱过婴儿,贾琏身体都僵硬了,姿势也很奇怪。后面紧跟着的乳母一脸提心吊胆,生怕贾琏把孩子磕碰着了,又不敢要过去自己抱。

        “凤妹妹醒了?来看看咱们的大姐儿!”

        贾琏臂弯里的小婴儿睡得香甜,不怎么浓密,却十分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好像在跟爹娘说自己正做着个好梦。

        王熙凤就算是块不锈钢,也要被自己的女儿融化了:

        “好惹人疼的模样儿!”

        贾琏嬉笑着附和道:“你不知道,刚才老太太、太太都说,大姐儿这双桃花眼,真是像极了她的父亲大人呀!”

        王熙凤便嗔贾琏道:“又给自己脸上贴金!”

        正说着,贾母和王夫人也进了房,后面还黏着个半大的公子哥儿,正是贾宝玉。因夜里凉,恐带了寒气,她们便不过来,只坐在对面榻上,同王熙凤说话。

        “夜深了,姐妹们熬不过,都回去了,说明日再见罢。”

        贾宝玉靠在贾母怀中,深以为然:“虽然还不到秋天,但是夜里确实冷了些,我刚才听林妹妹咳嗽了好几声呢!”

        贾母颔首:“我也听到了,林丫头可怜见的,身子骨那么弱,也跟着硬撑了半夜。明天你代祖母给她送点儿好吃的去!”

        宝玉欢欢喜喜地应了,这边王夫人也用帕子掩着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凤丫头今儿受苦了,可有什么想吃的?”

        王熙凤想了想,道:“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不过是素来常吃的清炖牛肉,再炖些罢了。”

        贾母笑道:“这可太容易了,凤丫头怎么这么老实,要是我啊,就必点些刁钻的!”

        王熙凤立刻接道:“凭我想什么刁钻的,老祖宗听了都觉得平常,这可怎么办呢?不如老祖宗明儿吩咐了做一桌子刁钻的,给孙儿媳妇见识见识,既是见识了,这酒席就从孙儿媳妇账中办,何如?”

        贾母一壁听,一壁笑,末了说道:“怎么受了一天的罪,都堵不住这猴儿的嘴?”

        王熙凤说:“恐老祖宗乏了,逗老祖宗一笑罢了。”

        王夫人便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我妹妹的儿子最近正和东洋的商人商量什么事儿,那边进了好些牛肉,妹妹也送了我一些。不如明儿把那牛肉炖了,咱们都尝尝鲜?”

        贾母应了,王熙凤也谢过,听得敲过二更,贾宝玉已经困得哈欠连天,众人方散去,奶母抱了大姐儿去,贾琏亲自服侍王熙凤睡了不提。

        因是乞巧节,回房平儿又拉着我穿针、焚香,折腾了半日,才各自睡下。本以为劳累一天,我会沾枕头就睡着,可这夜我却失眠了,盯着透过窗纸的溶溶月光,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夜颠来倒去都在做同一个梦,梦见一群衣袂飘飘的仙女合着雅乐,在一个云雾缭绕的地方跳舞。我看不懂那些动作姿态都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轻歌曼舞,让我感到些隐隐约约的悲怆。

        不知何时,跳舞的仙女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雾。雾里,传来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

        “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情天情海,情债如何能偿?”

        “如何能偿……如何能偿……如何能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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