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居
发送了那个可怜的厨娘,王熙凤陪着王夫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三天斋,念了三天佛,只说要为腹中子祈福。而贾琏每日依旧早出晚归地应酬,夫妻两个各怀鬼胎,表面却一派平静。
平儿则没让任何人看出她的不安。
夜里,我惯例坐在桌边刺绣,平儿则用蔻丹染着指甲,十个手指包得严严实实,扎着手幽幽地说:
“人命也是分贵贱的。”
我扬了扬手中的针线:“所以啊,我得让我的命变得贵一点儿。”
平儿用鼻子笑了一声,半是打趣地问道:“你也想被八抬大轿抬了做奶奶去?”
我头也不抬地呸了一声。两个人都知道,彼此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个。
片刻后,平儿拆了手上包裹着的细布,对着灯光欣赏她红殷殷的新美甲。
我正捻着珠儿线,抬头看了一眼,想起后世那些水钻闪闪的美甲铺子宣传图,随口建议道:“姐姐何不把碎钻黏在指甲上,像二奶奶的指甲套子一样,配着这殷红应该很闪。”
平儿直呼有道理,细想了想,又摇摇手:“罢了,万一不防掉在地上,害二奶奶滑一跤,就成了大事。”
话虽如此,平儿的兴头已被我勾了起来,她打开许久不用的花钿匣子——这玩意几年前还流行,如今已过了气——拈了些金箔的花钿,在指甲上细细贴了。金箔反光,对着灯火,倒也珠光宝气的。
平儿满意地颔首,刚欲把匣子阖上,又停了手,问我:“你染不染?”
我摇头:“见天地染红色,都看腻了。”
她便不说话,自去把匣子收回妆台,又慢悠悠地踱回来,在我身后看我捻线:
“这么多珠儿线,又有黄线和黑线……你要绣个什么?”
我如实回答:“哈巴狗儿。”
平儿失笑道:“人家都绣些鸳鸯啊、锦鲤的,取个好彩头,偏你牛心古怪,绣这些促狭的东西。”
我嘻嘻笑着,听她的语气里带了些愠意,知道她又想起了帕子上的那只大苍蝇。
“春儿啊,”平儿从我身后离开,倒了杯茶,方端着茶杯坐回我的对面,“这些绣活儿当真能赚钱?”
我应道:“对啊,这天下人没有几个不想穿绣花衣裳的,可又有几个人会绣花,也有空绣花呢?”
“是这个理。这府上有专门缝补衣裳的嬷嬷,要么就是穿织造送来的成衣,我们虽日常也做些绣活儿,不过自己留着,或者人情往来罢了。我倒是把市井上的事忘了。”
我抬头看平儿托着腮,眼眸中映着盈盈的烛火,好像对市井生活很向往的样子,不由笑了:“大小姐,你别是以为市井上的人家就是随便卖些什么,就能换钱过活罢!”
“才没呢!”平儿无力地反驳,“不过是听你说从前在家的日子,觉得很好罢了。简简单单的,没那么多事儿,多清爽啊!”
这话我倒是没法再反驳了。一边又听平儿问道:
“所以春儿,你这一张帕子,能赚多少钱?”
我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顾不得放下针线,登时大咳起来。平儿吓了一跳,忙过来给我顺气,我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她又接过我手中的线放在桌上。咳了半日,我方觉得一缕新鲜空气进入了肺腔。
平儿又是急,又是好笑:“我不过白问一句,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我略有赧色地低声回答:“还没赚到钱。”
向平儿解释了一遍如今收购绣品的场所看重的究竟是什么,平儿也沉默了。半晌,她才咬牙道:“那起子游手好闲的小人,放着差事不做,偏去肖想咱们闺阁里的事!也不想想,这绣品好也就罢了,拈针的是谁,与他什么相干?”
我深以为然,只恨世人听不到这话。即使听到了,买家也还不是趋之若鹜?
平儿自觉听了我的苦恼,就该为我支招。皱着眉想了半天,她又问:“那绣坊里有没有领了差事,家去做活计的短工?”
“有啊。”我知道她指的是计件工一类的职务,“只是人家规定了数量,又定了交还的期限。我一则不知道何时有空去绣,二则也不知道下次出门子在哪天,便给拒了。”
平儿了然点头。我又补道:“三则,他们给得实在是太少啦!”
平儿掩口嗔道:“你这心比天高的丫头!”
谁说不是呢,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就是我此刻全部的基本矛盾了。
平儿又当即表示,以后她看到类似的活计,一定替我留心。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忙提前谢过了这个热心肠的姐姐,又口无遮拦地嘟囔:
“没事儿,我总有一天会绣出那种放在二楼,被展出、被拍卖的名作的!——再不然,实在不行,我就去正阳门外头摆个摊儿,吸引一下路过的、打尖的……”
平儿听我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地胡诌,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又说:“摆摊儿倒也不必了,这偌大的荣国府,吃的喝的用的,一时半刻还短得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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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年关将至。我趁乱又去几个商贸繁荣的圈子逛了逛,得到的结论仍是大同小异。除夕前三日,我随王熙凤去隔壁宁国府串门子,午后王熙凤便在秦可卿房中歇午。听着她的呼吸均匀下来,我便脚底抹油地往外溜。
连日来都是宁荣二府收地租的日子,前院里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我像个不怎么着调的军官,一路左顾右盼地“检阅”着那些车马。
“小秋!”
冷不防听到久违而熟悉的称呼,我感觉心脏都停跳了一瞬。尽管没抱着多大希望,尽管知道这个没甚特点的名字重名也属正常,可转过头的那一刻对我而言竟如此难熬而漫长。
如果,真的是……
“嗨,原来是你啊!”
心脏重新开始尽责地工作,每分钟该是七十二下,运动手环会显示“静息心率”,我看着对面靠在黄牛身上,露出憨笑的小喽啰。
——如今该是大喽啰了。
他自来熟地跟我寒暄着:“我还记得你,找小毛的那个小姑娘,我以为我认错了,就随便叫了一声,没想到还真是你……小妹妹,你有没有找到你小毛哥哥啊?”
“没……”我摇摇头,“我也没想到,这位大哥,你还记得我啊……嗨,我也记得你,所以,那个,你遇见过小毛没?”
他也轻轻摇头,笑容忽然艰涩了些。
“对不住,妹子,我还记得上次看到你,你哭得了不得……”
“咳……”我有点窘迫地眨眨眼,都中冬天风大,眼睛也总是干涩得很,“那个时候年纪还小,说着说着就刹不住车。那个什么,大哥,我还有差事得走了,谢谢你还一直挂心着我的事啊,改日看到小毛了,记得帮我通传一句,还有让他请你喝酒!”
我有点不忍看他含着歉疚的眼神,转过身去想要走,想了一想,还是转回来补了一句:“也不用太挂心……我最近过得挺好的!”
他点点头,我便彻底转过身,原路返回。渐渐走远了,只能听到身后牛用鼻子哼哼的声音。
无论如何,遇见善良的,萍水相逢的人,总令我心生感激。
若不去想那些我被“剧透”过的事情,我过得也委实是挺好的。
很快,用王熙凤的话说,“年也完了,节也完了”,王熙凤抚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在房中来回走着,散步消食。
忽然她停下,细细端详着我,直把我端详得心里发毛,才施施然开口:
“春儿,你又胖了一圈。”
我:……
心宽体胖嘛,我偷偷皱了皱鼻子。
其实,王熙凤胖得比我快多了。年后,她的肚子更是像吹气球一样,我每次见了,都疑心它比上次我见到的时候更圆了些。好在太医诊过脉,说脉象平稳,母子都很健康,王熙凤便每日散步得更勤了。
贾琏对这一胎也上心了许多,具体表现在他给王熙凤送了好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山珍海味。王熙凤每次收到这些,都笑得很开心地感谢贾琏。
——据我观察,她收到金银珠宝之时,笑得最开心。
展眼间春日已尽,暑热又过,夜间的风便渐渐地凉了下来。
乞巧节前夜,王熙凤身子很重了,尚用心吩咐我和平儿准备次日乞巧要用的针线和瓜果,我们不免又按着吩咐筹备好了方去睡。
第二天一早,我刚进了上房,王熙凤便嚷肚子痛。贾琏已起了,披着衣服遣小厮去传太医。我和平儿自去府里请了已做好了准备,在听候消息的稳婆、奶母和有经验的嬷嬷,又着人去向各房。
稳婆很快便到了,忙碌而熟练地布置着产房,遣人烧水,把不相干的人都清理出去。贾琏也被清理了出来,只能在正堂焦急地来回踱步。
一时他遣出去的小厮回来了,却回说:“奇怪了,二爷,宫中可是……?太医院里竟一个人也没有!”
“宫中?”贾琏没空细想,他对朝政之事也不甚熟悉,更摸不着头脑,只说:“王太医明明答应了我,这一个月别的差事都不接,专候着咱们家二奶奶的好事的!”
可是不知为何,总之那位王太医是爽了约。贾琏又急遣小厮去各个知名的医馆请最好的医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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