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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宵征


应天府新任的府尹,早就狠狠地在贾府刷了一波存在感。自从黛玉入府之后,每隔不上一旬,大老爷贾赦就会派人来我们这里请贾琏:

        “琏二爷,应天府贾雨村老爷有请——”

        虽然每次贾琏去的时候一脸不愿,回来的时候一脸反胃,但不得不说,这位老爷,无论贾府提出什么离谱的请求,他怕是都会欣然应了,然后再苦心竭力地去办。

        此刻我也堪称苦心竭力了,我使劲儿想着,还有什么能劝服这位不信报应,又不怕王法的二奶奶呢?

        王熙凤看我呆头呆脑地站着,却扑哧笑了:

        “这认真的丫头!明儿我再着人查一下法典吧,若真有违律条,那想必有其伤天害理之处,还是少碰为妙。”

        我想应是,却不知为何蹦出了句“谢谢”,霎时间感觉自己的脸烧得通红。

        王熙凤再次被我逗乐:

        “本来没人说印子钱的事儿的,是你巴巴地提了,又不许我放。罢了,这印子钱既害了你,少不得等打发你出嫁了,我再偷偷地放了去。”

        看来王熙凤是认定我讲了自己的故事了。自己一时上头说了这事,我也只能背了这口黑锅。

        翌日贾琏一大早便回来了,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其时王熙凤还未醒,床上的绣帐密密地垂着,贾琏便只向对面的榻上躺了,歇个回笼觉。

        少顷王熙凤起床盥洗梳妆,贾琏仍呼呼大睡。王熙凤“啪啪”地拍着他的脸,他才迷迷糊糊问:“辰时……过了吗?”

        王熙凤觉得好笑,说:“已经戌正了,天都黑了,烦请二爷去床上睡去。”

        贾琏“哦”一声,闭着眼睛直挺挺地坐起来,又忽一下站起来,走了两步,倒在还没叠起被子的床上,不多时又传来了细细的呼噜声。

        满地上的丫鬟婆子皆捂嘴而笑,王熙凤也撑不住摇头道:“这德行!”

        吃过早饭,我领着一拨小丫鬟把饭菜撤了,算是完成早上的工作。在厨房就着凉水略扒了两口饭,我匆忙回转,却见秦可卿独自端正坐在堂屋。我唬了一跳,取了茶水和数样点心,搁在秦可卿身边的桌上。

        “多谢了,这枣泥糕,我很爱吃。”

        秦可卿盈盈看着我,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看得我半边身子都酥了,忙说“不敢当”。

        不多时平儿出来,向秦可卿见礼道:“奶奶稍等一下,二奶奶马上就出来了。”

        秦可卿仍是柔柔地笑着,对自己枯坐半晌这事,毫无不满或自怜之意。等到王熙凤出来,两人谈笑饮茶不提。

        我得了空儿,便问平儿:“怎么在堂屋待客?”

        平儿摇手道:“二爷还在睡。这起子小丫头越来越拿大了,屋里那位再怎么说,也是宁国府的正经奶奶,她不带丫鬟出门,我们这边的丫鬟也不伺候着?幸好你去端了茶水,要不真是叫人家看笑话。”

        我和稀泥道:“许是去吃饭了呢,我也是在厨房吃了才回来的。”

        平儿不赞同地嘀咕:“老祖宗若坐在堂屋,你看看她们还去不去吃饭?”

        秦可卿坐到晌午方起身要走,我早拣了一盒子的枣泥糕并各种馃子,以王熙凤的名义送给她。她接过食盒,方要道谢,就听见院子里一个小丫鬟边跑边喊:“不得了了,厨房那边有人吊死了!”

        我一听“吊死”二字,心头便是一颤。平儿早出去呵斥那小丫鬟:

        “有客在呢,胡吣什么?”

        我守在屋里,向秦可卿赔礼:“奶奶见笑了,这院子里的小丫鬟原是无法无天的。”

        秦可卿淡淡表示她不在意。刚进了里间的王熙凤抱着一匹缎子出来,浑似没听见刚才院中的吵闹似的,只笑着把缎子递给我:

        “这一匹上用的百蝶穿花缎,是我方才说的,妹妹不拘裁些什么,打发时间罢了。春儿,送你奶奶回去。”

        秦可卿道过谢,又以晚辈的身份向王熙凤见了礼,才款款地出了门去。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缎子,跟得艰难,到了院子里,才随便拉了一个小丫头跟上我,帮我分担了食盒。

        只送到荣府的二门,秦可卿便辞道:

        “春儿妹妹,不必送了,就着这位妹妹跟着我罢,婶婶那边缺了人手,想是不妥的。”

        我忙说无妨,秦可卿仍推辞,一边来回应酬着,一边渐渐地走到了荣府大门口。

        我暗想,大家都安安静静地走不好吗,非要在这里费嘴皮子。

        幸好到了宁府那边,就有人接了上来。我也不再坚持,眼看着秦可卿扶着小丫鬟去了,又有两个人在后面提着礼物,方回转身,自回荣府这边去。

        我随手拽出来的小丫鬟一直在我身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也不在意,走了几步出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抽泣。

        “怎么了?”我回头问道。

        “春儿姐姐,我刚才跟她们去厨房,正看见那边抬了一个吊死的厨娘出来,那舌头伸得那么长——”

        小丫头一脸后怕,又带点见了奇事的惊讶,比比划划地向我讲道。

        我皱了眉头,不愿意听这些。但是这批小丫头是清儿走后方拨进来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岔开话题问:“你可知那人为什么轻了生?”

        小丫头摇摇头,规矩回道:“这倒不知。”

        我少不得再费一番嘴皮子:“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乱传,你哪知别人的苦衷呢?再说了,叫二奶奶听到这些浑话,在太阳底下跪着,少不了你的。”

        小丫头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随着我沉默地走进院子。一转过影壁,就看见另一个小丫头跪在太阳底下,膝盖下好像还垫了什么。

        我身旁的小丫头已经失声喊道:“姐姐!”

        我忙一把扯过她,把她的嘴捂了,小声呵斥:“若真想让你姐姐好,就小点声儿,记住了没?去吧!”

        小丫头点点头,迈着小碎步朝罚跪的丫头去了,两个人絮絮地说着什么。我认出那被罚跪的小丫头便是方才在院子里嚷嚷的那位,只装作不知道,自从回廊下转进正房。

        如果看到清儿受委屈的时候,我也能像刚才那个小丫头一样,大喊声姐姐……

        刚才捂过别人嘴的手仍在微微发热,我摇摇头,把这些无法更改的既定之事都清出脑海,一条腿已经迈进了正房高高的门槛。

        贾琏早就起了,只碍于有客在正房,不好蓬头垢面地出去见侄儿媳妇,才在卧房里拘了一上午。我站在卧房里当个木头人,看见王熙凤仍是闲闲地翻着一个本子,贾琏倒在一旁盯着王熙凤的侧脸,有苦不敢言似的。

        平儿见我回来,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猜她是想出去缓口气,歇上片刻,便假装没看见。

        自鸣钟敲了一声,是未初刻了。王熙凤惯在此时歇午,贾琏难得在家,少不得也跟着歇——尽管我看他并不像是能睡着的样子。

        平儿仍没回来,所幸也只需要铺个床,我自己安顿好琏凤两人,把香炉里的香换了,唤进两个小丫头听使唤,自己也踱出正房,稍歇片刻。

        但平儿这蹄子去哪儿了?

        路过那跪的一丝不苟的小丫头——这次我看出来了,她跪的是磁瓦子,效果类似搓衣板,想必疼得很——和陪在她身边的小姐妹,我叹口气,弯腰说道:

        “二奶奶歇午了,偷会懒吧,等二奶奶起来了再跪。”

        那小丫头仍不敢,我又劝她,现在跪伤了也没人看得见,她方揉着腿,由小姐妹扶着,一瘸一拐地去背阴处坐上片刻。

        我穿过院子回到自己的房中,一进屋,便又听到细细的哭声。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哭哭啼啼的?

        掀起帘子进了内室,正看见平儿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抽泣,身前有火光隐现。

        “干什么呢!”我大惊,连忙转到她正对着的方向,才看见她面前有一个正烧着的炭盆。

        “嗨——”我不知就里,小心翼翼地安慰道,“觉得冷就直说啊,我刚才还以为你要纵火呢……”

        平儿却并没像往常那样很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我拉起她的手,把她拽到一旁坐下。她手心冰凉,好像一点也没被旺盛燃烧的火焰暖到似的。坐在她身边,我什么也没问,只等她自己愿意开口的那刻。

        平儿已经止了哭声。盯着跳动的火光,她迟疑而颤抖地开了口:

        “春儿,我算不算,背上人命了?”

        原来贾琏昨夜确实出府去了,只不过去的并不是镇国公府上。据贾琏的一个小厮说,他去厨房接上了一位厨娘,一同去了某个酒肆。

        那酒肆产业颇大,可以喝酒,可以听曲儿,喝醉了还有地方可以歇息。

        今早厨娘回来,免不得被其他厨娘排揎一气。平儿奉王熙凤的命去敲打她几句,虽然不愿,也只能去叫她以后万不可再这样做了。厨娘本来就因为一副好模样儿遭人闲话,又得知事情败露,自知没脸见人,便在厨房里吊死了。

        我听了这段公案,能做的唯有叹息。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伯仁因我而死”?握着平儿的手紧了紧,憋了半天,我能说的也只有一句:

        “不是你的错……”

        是王熙凤善妒的错?是贾琏肌肤滥淫却不顾后果的错?还是流言蜚语,抑或是造物不公的错?

        答案没人知道。

        平儿惨然道:“那厨娘你我都曾见过,便是那日我去用厨房……我承了她的情,却亲自害了她!”

        我恍然,那日平儿借了厨房熬避子汤,那厨娘一步三回头,秀气的眉心紧蹙着,似是极不放心把厨房交给他人。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干巴巴地抚着平儿的背:

        “咱们悄悄地送点银子出去,好好抚恤一下她的家人……”

        平儿不由又落下泪来:“我怎能不知!已经着人打听过了,她虽是家生子儿,但父母兄弟在金陵原籍的时候都已亡故了,只剩个尽日从她身上搜刮油水的寡嫂……我也已经着人送了两锭金子……”

        原来他人一生的苦难,竟只在这三言两语里,也就讲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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