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拂衣
忘了哪位后世大儒曾说过不喜欢红楼,因为“他们总在吃饭”。
我放下筷子,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给逗笑了。
可不是嘛,每天都在张罗着吃饭,看着别人伺候别人吃饭,伺候别人吃饭,自己回房吃饭,这一套流程重复上两回,一天就过去了。
这会儿平儿在前面侍候,换我回房,用这片刻的空闲填饱我的肚子。
桌上摆着一碗蒸羊羔,一碗油盐炒的莼菜干,和一碗雪白的稻米饭,都没动几口。
没什么落在实处的愁绪,我只是吃不下。宝玉唱的“玉粒金莼噎满喉”,怕也就是如此吧?
话说那莼菜干,还是黛玉上京的时候带的土仪。贾府上下的人效仿“莼鲈之思”,怀念江南故里口味,很是吃了一段时间的莼菜干。
后来有一天,贾母吃腻了,很快众人就都跟着吃腻了。
如今黛玉在荣国府住了大半年,厨房还剩下好些的莼菜干,都已经变成了我们这些丫鬟的分例菜。每天中午一盘,晚上一盘,吃得我印堂泛绿。
林黛玉已经来了大半年了。
距离贾敏辞世,则已经有一年多的光景。
这段时间,我把祖母所授的十八针法一一练熟,母亲所擅的画法,我也模仿得有模有样了。
自从起了自己凭手艺置业的念头,这年头就像野火燎原一样折磨着我,让我夜里睡不着,只能靠挑灯夜绣来降温。
我心下忖度着,如今我的绣工和当日那些小打小闹,应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但究竟有几斤几两,能换来什么,我心里还没数。
择了一天休假,我又去问了几家布庄、绣坊,虽没人再问我是不是要批发着卖绣品,但她们所问出口的最重要的问题,仍然无一例外。
“姑娘这绣品,是哪个公侯府里小姐的作品哪?”
我不想自陈身份,更不想狐假虎威,只能悻悻离开。
心里仍是不服,到底是绣活儿值钱,还是闺中小姐的名声值钱?!
气得我回府去,连底稿都没打地绣了只硕大的苍蝇,恨不得返回那些布庄绣坊,把这苍蝇塞进人家的门缝,送给那些偏爱蝇头蜗角之利的人。
偏生午后天阴了下来,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风里也带了凉意。
这种天气适合睡午觉,我刚卸了钗环躺下,平儿就进来取她的厚衣裳。她翻箱倒柜的,我也没在意,合了眼睛准备沉入梦乡。
“啊!有虫子!!!”
正想埋怨平儿一惊一乍扰我清梦,她已经两步走到我床前,气急败坏地把一块手帕掼到我身上。
“偏你促狭,好的不绣,绣的什么玩意儿,唬我一大跳!”
我见她扔下的正是我随手绣了苍蝇的帕子,嘻嘻笑着赔过罪,心里却为自己的绣工自信了好些。
回忆至此,想到平儿当时花容失色的模样,我还是觉得好笑。我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摇头自笑道:
“这个平儿……”
“叫我干什么?”
我大惊转头,只见平儿俏生生地立在门口的壁灯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我暗想,她倒是无形中报了这一箭之仇,口中嗫嚅道:
“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平儿似笑非笑:“是哪个公侯府里小姐的作品哪?”
我大窘,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把脑海里的小剧场表演出来了!
幸好平儿很善良地没往下问,只是走进来,帮我收拾晚饭的残局。
我忙阻止道:“我自己来就行了,姐姐稍等。”
平儿手上动作不停:“二奶奶刚说心口闷闷的,不太舒服,二爷亲自去太医院了。快点收拾过了,去上房侍候着。”
我点了点头,也加快了动作,心里叫苦:怎么又来?
虽然王熙凤上次不舒服已经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但紧接着便是逐姨娘、落胎、死清儿、嫁齐儿、抬平儿,就连王熙凤本人的性子,也有些难以言表的改变,叫我现在想起,还时时后怕和伤心。
很快收拾妥当,平儿若有所感地拍拍我的后背,我们一同往上房去。
进了房,我便趋到王熙凤身边请安:
“二奶奶身上可还好?”
王熙凤已经披上了一会儿预备见太医的待客衣裳,有点儿委顿地靠在引枕上,点头道:“这会儿好些了,只是闷些。”
不待我说话,她就提出要求:
“把你上次听的那个蛮夷公主的话本子再给我讲讲。”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同意。
有次休假出门,我逛得有些过火,掌灯了才回到房中。王熙凤遣平儿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当然不能说我去布庄绣坊市场调研了,便随口说在街上听人讲了个话本子,听住了。
结果王熙凤对话本子产生了兴趣,让我给她复述一遍。
我根本就没听什么话本子,也不知道现在流行的故事除了才子佳人,还有什么套路,只能搜肠刮肚地给她讲了个加长版的灰姑娘的故事。
但灰姑娘童话的具体细节我也记不清了,所以上次我掺了很多其他的故事在里面,具体掺了什么……我现在也记不清了!
我硬着头皮重新现改编:
“前朝有位蛮夷的公主,秉性善良……”
我估计贾琏请的太医用不了一时半刻便会回来,所以就讲了个纯享版,没像上次那样四处拼凑。
少顷,故事讲完了,“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王熙凤点评道:“这公主也太优柔寡断了些,她的姐姐倒有些胆量,知道削足适履。”
我腹诽,削足适履是这么用的吗?
王熙凤意犹未尽,还想听加长版。我对二奶奶的精神生活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怜悯,正在苦恼怎么讲,就听见门外通传,贾琏已经带着太医进二门了。
我们连忙把话本子的事情抛在脑后,收拾了房间,落下帐子。一切收拾停当,太医也正好迈进门来。贾琏说他要在里面照应着,我和平儿便避到外间去。
太医的声音传不过来,外间很安静,只能听见自鸣钟钟摆摆动的声音。我和平儿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有些心有戚戚。
但我们没有惆怅多久,因为卧房那边很快就传来了贾琏喜出望外的声音:
“真的?!”
平儿瞬间懂了,眼睛便弯了起来,拉着我的手摇了摇。
我忙着回了平儿一个笑,算了算日子,也心下了然。
-
这一年多,除了刺绣,我还在执着地做一件事。
——执着地做一个……搅屎棍。
贾府之败,是内囊已尽,又摆出个极其富贵荣华的姿态,谁知这姿态只是个空架子,教别有用心的人轻轻一推,便大厦倾倒。
王熙凤渐渐揽了管家的大权,没人的时候,她常常跟我们抱怨,这账本子是一笔糊涂账,里面好似隐着个很大的亏空。
她怎么都查不到这亏空是从哪里来的,只能着手去补亏空。
但是积年的亏空岂是那么好补的?
我冷眼看着王熙凤日日叫贾琏的书童彩明来替她把这账本子从头到尾念一遍,念得彩明嗓音沙哑,王熙凤唉声叹气,觉得这也不是个长远的事儿,便向王熙凤献上一计。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计谋,只是叫王熙凤把文化课补一补罢了。
王熙凤听了我的建议,便一口答应,其速度之快倒把我吓了一跳。想是她早有此意,只是作为孙辈里唯一一个文盲,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如今她理账,早已不需要彩明的帮助了。
我执着地做的,便是这些。
贾府颓败的外因,应是官场上的你争我斗,我的手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到官场去。
所以我只能从内因下手,让这个庞大的府邸,内部腐朽得再慢一点。
我也没有想出太好的办法,只能在所有能插一脚的地方都插一脚,想着万一哪一处,就让蝴蝶扇动了翅膀呢?
所以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搅屎棍。
劝王熙凤学习文化什么的,已经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了。
我的其他计划,都围绕着原书前几回荣府发生的唯一重头戏——林黛玉进贾府而展开。
比如我以林黛玉孝期刚满为由,劝王熙凤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比如听说黛玉要来的那几日,我天天催着王熙凤,一早就去老太太跟前点卯,她自然没机会说出那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再比如……
宝玉因为黛玉没有玉而摔玉的时候,我眼疾手快,抢上前去,做了个预判,接了那块玉。
蝴蝶翅膀扇没扇起来,我至今还不知道。
但是我在贾府上下众人心中,怕是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算了算了,古有将相为国捐躯,我不过是为了自己喜欢的故事能有个美满结局而捐躯罢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算不得什么。
总之,在故事情节发生改变之前,我会矢志不移地发光发热的,我向自己说。
还在思考着眼下这段虽未明写,却真实发生的故事该怎么改,贾琏那边已经眉开眼笑地送客出去。
太医摸着胡须,笑得餍足,想是这一趟夜诊,让他赚了不少外快。
我和平儿进了卧房,看见王熙凤仍旧靠在床上,双手抚着腹部,脸上却有一丝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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