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青天
平儿伏在我的床边呜咽不绝,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时不时锤一下床。
这情景,活像我已经死了。
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我被吓到了,缓了口气,才试探着唤道:
“姐姐?”
“二奶奶告诉我……他死了……死了啊!……我连再看他一眼都不能……”
她越哭越凶,好像要把素日忍下的委屈都一一清算一样。我用枕边搭着的毛巾去堵她不断涌出的眼泪,却堵不住她的伤心。
从颠三倒四的哭诉中,我渐渐拼凑出了平儿的故事。
她有个从小熟悉的表哥,一家子如今仍在金陵原籍。小时两人要好,就像玩过家家一样约定了终身大事。她的家人看两人和睦,虽未明说,却也都默许了。
后来平儿到王熙凤身边服侍,事事坦诚,却唯独隐瞒了这一桩。王熙凤曾说过,平儿到了岁数就放她出去,因此平儿心下安定,也没再提起。
王熙凤带平儿做陪嫁,平儿的表哥怕她真的陪着嫁了,不让她离开金陵。平儿虽也忐忑,但更放心不下王熙凤。她想着王熙凤素来待她好,若到时候求一求,王熙凤必会点头同意。表哥却觉得王熙凤太阴损利己,保不齐日后会有变故。平儿听不得表哥如此说王熙凤,负气上船去了。
王熙凤今日同她说的便是,那表哥得了急症,一病去了。
平儿拭泪道:“总觉得来日方长,谁想如今却没有‘来日’了呢!”
我却有些齿冷:
“这么说,二奶奶早就知道你们两个的事情?”
平儿却不觉有他,下意识地替王熙凤开脱:
“我虽没明说过,也从未刻意隐瞒。或许哪日聊天的时候,被二奶奶察觉了,也是有的。”
擦干眼泪,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平儿,哭过了,也就看开了。因为不觉得命运待她不公,所以面对得也坦然,大踏步地向前方的一地鸡毛走去。
“哎呀,你瞧瞧我这眼睛,明日见了二奶奶可怎么搪塞呢!”
这会儿,她已经在为高高肿起的眼皮而着急了。
我积极地出主意:
“你去厨房要两个煮鸡蛋,剥了皮滚一滚,或许好些。”
“这法子我知道——”她小声嘀咕:“但我讨厌煮鸡蛋的味儿。”
我不禁笑她:“煮鸡蛋重要,眼睛肿重要?”
“我知道,我不过白抱怨两句。”
说着,她就站起身,要出门往厨房去。刚走到门口,她又一个大弯折回来:
“所以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不得不承认,在八卦这方面,平儿的记性是真的好。
刚才掏心掏肺,又哭又说地闹了半天,我咬咬牙,想着上辈子忘了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以八卦回敬八卦”的交友原则,突然有种冲动,想把那段故事讲给平儿听。
为了防止我一会儿又后悔,我只先谨慎地说了个前言:
“我同你说的这些话,你千万别跟别人说,二奶奶也不行。”
平儿毫不犹豫地点头,又往我身边凑近了一点。
我推她:“你先去厨房拿鸡蛋吧!”
她喘了口粗气,不情不愿地去了。
我靠在枕上想了一想,觉得眼眶有些热,倾诉欲仍然爆棚。
算了,说吧。
如果像那本忘了名字的书上说的一样,说了就能成为好朋友的话,那我们这样,算是好朋友吗?
我摇摇头,把搞不清楚的事情从脑中晃走。
平儿已经光速回来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住在金陵的长干里,本来姓何。”
-
很多个日日夜夜的流转,渐渐抚平了怀念那段时光这件事给我带来的伤痛。
后来……
后来母亲生下了一个小妹妹,特别喜欢笑,全家都叫她“妹妹”,一叫妹妹,她就笑出酒窝。
我也不再觉得刚出生的婴儿是需要敬而远之的噪声机器了,整天都坐在妹妹的摇篮旁。
哥哥去了更大的学堂读书,每次学堂里模拟小测,都名列前茅。夫子觉得捡到了宝,笑眯眯地对父亲说,乡试对于哥哥来说已是小菜一碟,明年此时,哥哥就是秀才了。
母亲闲得无聊,绣了好些清雅的折枝花草,放到布庄寄卖。谁想这绣品竟然火了,据说极投那些士大夫的脾气,一件绣品竟然能卖一两银子,母亲每月赚的银两竟然比父亲赚的还多。
父亲并不以为意,依旧和母亲举案齐眉。
小毛在去打工第二年的春天离开了南京,跟着庄主去北方闯荡。临行之前,他拿了好多礼物来我家里做客。
自从成为打工人,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男女授受不亲,见到我,总是腼腆地打个招呼就跑。
但是那天,他把我拽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扭扭捏捏地说:
“小秋妹妹,你等我回来,就一定……”
我捂住他的嘴:
“别说了,你这是在立flag,你知道吗!”
他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来躲开我的手,甚至差点撞到树上:
“……立什么?”
我懒得解释,只糊弄着安慰他道:
“没什么,这么说不吉利!小毛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小毛眨眨眼,欲言又止。
我心道,孩子真是长开了,眼睛亮闪闪的真好看,如果我是星探一定抓他去做童星……好像年纪有点大了……做/爱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小毛已经一溜烟跑出院门了。哥哥在房里隔着窗子看见了,忙追上去送他。半晌,哥哥回来,摆出一副审问我的架势:
“小秋你跟小毛说什么了?我怎么感觉小毛都快哭了?”
我认真想了想:
“我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他太感动了?”
哥哥一言不发地走了,好像很嫌弃的样子,但是他每次跟我说不上三句话就会摆出他的嫌弃脸,我已经很习惯了。
时令徙转,很快就到了盛夏。我白天躲在房里和母亲、祖母刺绣,傍晚靠着桂花树纳凉看闲书,每天过得都一样,浑然觉得生命只剩下一个白天和黑夜。
是谁说的来着?如果你把每天都过成同一天,你的人生就失败了。
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人生也挺好。
最热的那几天,我每日缩在房里,连去院子里纳凉的步骤都省略了。坐北朝南的正房本就比外面凉快些,又放了冰,跟上辈子的空调房比也不遑多让。
因为还没有钱到在每个屋子都放冰的地步,只有正房里有冰。全家人挤在一起,倒也没有不自在。
就是那样的一个普通上午,我吃过饭,在母亲身旁学绣。暑热难当,冰化得很快,燕燕起身说要去再买一盆冰,母亲应了,掏一串铜板给她。
我抬起头,看见她穿着桃红夏衫的身影轻快地走远了,却不曾想那是我见到燕燕的最后一眼。
燕燕半晌不归,盆里的残冰也都化成了水。我百无聊赖地放下绣绷,把手指伸进那盆水里,略取些凉意。
母亲抬头见了道:“女孩子家,别总浸在冰水里,看受了寒。”
我摇摇头,正欲用歪理辩驳,就听见外院里一声令人胆寒的惨叫。
“快走啊——”
是燕燕的声音。
父亲站了起来,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有很多脚步声踏进了院子,紧接着,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
“去去去,都去院子里跪着!”
一个胸前绣了个“卒”字的人,颐指气使地横在门口,大声叱令。
父亲彬彬有礼地问那个发话的人:
“敢问官爷,这是——?”
那小卒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副不屑回答的样子。他一挥手,身后就冒出了十多个人。其中一个人上前来,抬起脚,狠狠踹了父亲的膝弯,父亲便踉跄地跪趴在院中了。
我听见不远处母亲努力压抑的惊叫,偏头看看,她正紧紧地将妹妹搂在怀中,并把手向我这边递过来:
“小秋过来!”
我尽力深呼吸稳定心神,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路。正试着悄悄向母亲那边迈步,就感觉脚下一空,有人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摔进了院子里。
天旋地转,兼得被勒了一下,我大咳半天,方缓过神来。四顾一看,全家已经在院里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排。
燕燕就跪在我身边,袖子上沾了血迹,不知是从哪里沁出来的。
我低声问:“燕燕姐姐,你的手臂——”
背后立刻有人踹了我一脚,我差点趴在地上。
“都不许出声!”
晌午日光正盛,直剌剌地照射在我们身上。燕燕偷偷往前挪了一点,替我挡了部分日光,就算是这样,不一会儿,我仍感觉后背被汗水濡湿了一片。
那些小卒背心套在长褂,倒不觉得热,只老神在在地来回踱步,看着我们,并不作声。
妹妹被放在母亲身旁的地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热,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母亲本能地想去抱起妹妹,刚一动作,背后就挨了一脚。
领头的兵卒就站在桂花树的阴凉下,专心地用小拇指指甲剔牙。剔了半日,方“呸”了一声,脸上神色也松了松。
“长干里民何某,对吧?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父亲摇了摇头,想说“不知”,“不”字刚出口,那兵卒就大喝一声:
“大胆!”
声音太大,连我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刚刚住了哭声的妹妹被震了一下,又开始哇哇大哭。
背后一个小卒拎着妹妹的襁褓把她带走了,那哭声渐渐远了,停了,后面看守的小卒又不许我们往后看,否则就是一脚。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是老弱就是妇孺,是决计打不过的。无可奈何,只能听着那领头的兵卒继续问:
“某年秋天,姑苏青天书坊抄书的,可是你?”
父亲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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