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沉舟
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海中一样,清儿的死在贾府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清儿的父亲,那个将军府的总管,来到贾府磕了头,领了抚恤的银两,带了清儿的灵柩便回去了。
我们照常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连张纸都没烧。
王熙凤落了几点泪之后,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好像清儿的存在在她心中没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有天夜里,平儿带着我和齐儿,悄悄地替清儿燃了几炷香。
数日后,宁国府的重孙贾蓉吹吹打打娶了天仙似的媳妇过门,两府上下喜气洋洋,就连逝去的贾珠,也没多少人真正怀念了。
在这个时代,生和死都是多如牛毛的寻常事,没人一直放在心上。
除了我。
如果那天我能多留心下清儿的去向,如果清儿跟着贾琏回去的时候我能拦住她,如果……
很多很多无法实现的如果,构成了我的悔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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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蓉大奶奶来给老祖宗请安,我也去看了。真难得,不是我瞧不起她,她一个从养生堂抱来的,那周身的气派,依我说,竟把咱们二奶奶比下去了!”
平儿坐在我的床边,动作表情十分夸张地模仿着那位新进门的小蓉大奶奶秦可卿。
我知道她是在逗我开心,便攒出一个笑,作出好奇的样子:
“平儿姐姐都这么说了,我倒有些好奇了,哪天必得偷偷去看看。”
平儿脸上的笑容垮下来:
“不想笑就别勉强自己了,我知道你难过,不过是与你解解闷儿。你若是再跟我强颜欢笑,我可就走了。”
“别走!”
我拽着平儿的衣带,央她再陪我待一会儿。
平儿应了,把针线筐拿了过来,静静地打着络子。
自从我病倒,已经有约摸一周了。这病来势汹汹,头一天我还能挣扎着去上房给王熙凤请个安,第二天就连床都起不来了。
王熙凤只当我被清儿的死状吓到了,托平儿嘱咐我好好养病,不必着急来前面服侍,没再多说什么。
我也托平儿传话:“是,二奶奶也好好养病,万勿为我挂心了。”
倒把平儿逗笑了,我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说。我仔细想想,确实有些黑色幽默。
王熙凤养病,各家亲朋来往不绝,生怕她一个人闷了,胡思乱想。而我养病,几天里除了平儿和齐儿,就没怎么见过旁人,乐得清净。
唯一见过的旁人,是我生病的第二日,平儿带替王熙凤检查身体的太医顺便给我号号脉。那太医似乎兼修些怪力乱神之道,竟说我不是生病了,是撞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我在帐子里撇撇嘴,估计这太医医术不精,只能说这些话来搪塞。
清儿从来最爱干净,每天把桌子擦得一丝灰尘都不曾有,怎么死了就变成不干不净的东西?
王熙凤却深信不疑,又或者是心中愧悔,当日便找了两个小尼姑来我房里念经,念到大半夜才走。我既觉得吵,又觉得她们念得实在瘆人,又不好打发她们走,在帐子里紧紧地捂住耳朵,也没睡着。
几日来,外面的消息全是平儿告诉我的,尽管那些太太小姐的来往应酬,本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只做一个认真倾听的木偶,觑眼看着窗外那棵树的叶子渐渐浓绿。
又或者,像此时一样,盯着房顶那根木梁,心中一片空白。
那根木梁也是空白的,一成不变地横在房屋空间的上方,并不曾因为承受过一个人的重量,而变得沉重几分,或者扎眼几分。
平儿被王熙凤叫去了,我仍看着那根永恒的木梁。
看着看着,思绪就跑偏了,想着上辈子的我,没人管没人问,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淋个雨、受个伤更是家常便饭,但从来没有病得起不来床过。
到了这辈子,一醒来就在发烧,这也罢了。在金陵的时候,我也一直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一年总有一个月在床上躺着。
难道有人关心了,人就变得金贵了起来?
我扯扯嘴角。
那现在又有几个人在关心我呢?
眼睛一转,看见平儿临走放在我床头的针线筐,里面有个打了一半的络子,是蝙蝠和蜜桃组成的“福寿双全”纹样的。
我心中稍定,收回刚才的念头,这个世界上,总归有人是在关心我的吧。
迷迷糊糊,仿佛看见清儿在前头走着,从脚步就能看出她很高兴,绑着双鬟髻的头绳坠下的流苏随着她的脚步一摇一晃。
我连忙追上去,心中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清儿姐姐,好久不见了!”
清儿并不回头,只对我说:
“有人告诉我,有一座什么山……哦!放春山,什么洞,什么境的,我不记得了,里面有一个姑子——”
她挠挠头,语气稍微郑重了些:
“有个仙姑,说她本是金陵人氏,叫我去替她做事,听说不止吃穿,连茶酒都是管够的……”
我心中迷惑,感觉这套说辞在哪里听过。
清儿踟蹰道:
“可是我放心不下二奶奶,你说,这仙姑能有二奶奶好吗?”
我心下不舍,想要留住她,但是嘴里的话已经不受我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去吧,既是金陵人氏,你能不能替我打听下我爹娘身在何处,我爹姓何,你知道的,我叫知秋——”
“你叫知秋?你在寻你爹娘?”
前方的窈窕女子回过头来,手中还抱着个襁褓。
我定睛一看,哪里有清儿,那女子一双柳叶眉低垂,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分明是我母亲!
我大声喊着娘亲,扑上前去。
谁料身子突然一坠,失重感比那次逃跑时从楼上坠下还要强烈。耳畔风声猎猎,我低头看向下方,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我手脚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一时没了主意,只能用全身力气,顶着风嘶吼:
“娘亲——”
忽然浑身一震,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平平整整的地方,浑身都是冷汗。
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做噩梦了?又是哭,又是喊的。来喝杯热茶压压惊吧。”
我侧首,平儿正将我日常用的茶杯递给我。
“谢谢姐姐,我不知怎么睡着了。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接过茶杯,感觉平儿有什么地方变了。仔细看一看,她的眼睛好像变得红肿了,还有用粉掩盖的痕迹。
看我盯着她,平儿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怎么一直看着我?”
我咧嘴:“姐姐要听实话吗?”
平儿扬扬下巴,表示让我继续说。
“姐姐刚才那个笑,比我下午笑得还勉强——至少十倍!”
平儿又勉强笑了下。
我受不了了:“停,别笑了,你再笑我就要哭了!”
平儿被我说得没脾气,叹气道:
“你梦到家人了?我听你一直在喊娘。”
我眼睛一转:
“姐姐先说,我睡一觉的时间,到底怎么了?”
“你先说。”
“你先说——”
平儿拗不过我,在床沿上坐了,低头说:
“我如今是二爷的通房丫头了。明儿开了脸,晚上就要去二爷那边伺候。”
我大惊坐起,起得太猛,立刻眼冒金星。我扶着头,一连抛出一堆问题。
“怎么突然这样?二爷说的还是二奶奶说的?姐姐可有反驳?老祖宗、太太们知道吗?”
平儿摇了摇头,一个问题都没回答,接着说道:
“……齐儿今年十六岁了。虽然还不到放出去的年纪,但是二奶奶的意思是,给她个恩典,准她嫁给二爷身边得力的小厮,过几日就过门。”
“……”
听了这些,我已经没力气问更多细节了,不由得想,下一个就是我吧?
平儿像知道了我在想什么一样,摸摸我的头,安慰我道:
“二奶奶说了,你如今还小,等养好病,再在她身边待两年吧——但若养不好,就另当别论了。”
我知道平儿是在跟我开玩笑,让我放心好好养病。稍微定了定神,我躲开了平儿对我头发的□□。
“姐姐,我好几天没洗头了。”
平儿白我一眼,脸上倒多了点有温度的笑意:
“轮到你了,说说你做了什么梦?”
我撇嘴:
“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一个也没有回答呢。姐姐,你当真愿意……愿意吗?”
平儿轻轻地摇摇头,嘴上却说:
“愿意不愿意的,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今天的事,是二奶奶的意思,二爷并没在跟前。左右二奶奶过得好,就是我过得好。二爷这么年轻,跟前没个人,到底也不像。况且我若不去,谁去呢?清儿已经……如今别再搭进去更多的人,也是我的造化了。”
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的不愿为之却不得不为之找个借口吧?
我拉了平儿的手:
“姐姐,我对你说句真心话,你是为自己活的,又不是为二奶奶活的,就算想让她好,你也没必要为了她委屈自己。像清儿姐姐一样,百年之后,好或坏,谁还记得呢?”
平儿一怔,我感觉她与我交握的手紧了紧。
下一秒,她突然哭得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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