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银弓
我虽心里嘀咕,手上动作却也不敢怠慢。不多时,我将长发绾好,看没人在身旁,匆匆擦了擦身子,回到里间去换衣服。
将手臂探进宽窄合适的袖筒,用带子固定好绣裙,再将统一分配的荷包悬在裙角。
我缓缓步至落地的全身玻璃镜前,镜中映出一个身着月白衣裙、天水色外褂的瘦弱少女,由于涂了过多的粉而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转了个圈,仔细端详,所有衣裳都十分合身。我细细琢磨,暗暗心惊。
正在顾影自怜,清儿又不知从哪儿风似的旋进房来,见了我,拉着我的双手笑道:
“好妹妹,好可怜见儿的,走,我们这就去见二小姐吧!”
清儿不甚熟悉地带着我在看起来都大差不差的庭院、夹道间穿梭着。
托她的福,我倒也将本来不甚了解的王家一支懂完了。
原来王熙凤父亲一代,一共兄妹四个。大房便是定远大将军,王熙凤的父亲。二房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下面便是两个妹妹,分别嫁到了贾家和薛家,成为了王夫人和薛姨妈,自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日王熙凤的祖父暮年时,曾让定远大将军和王夫人陪在都中,侍奉左右。后来王夫人出了嫁,老爷子也去世了,定远大将军便回了金陵,告了丁忧,天高皇帝远,过得且是自在逍遥。
近年来,皇帝日渐衰老,东宫太子又尚幼,皇帝正愁没个知心的人侍奉左右(我猜是愁有兵权的人离自己太远),便接连召回贾家、王家回都中长住。王家首先回来的,便是定远大将军这一支。春日开始启程,忙乱到如今,也只搬了个七七八八,尚未收拾完毕。
我和清儿在这一路上便遇到了无数扛着大箱子、拉着鲜花车的小厮,他们见了清儿,都垂手立在一边,等我们走过去方敢动身。
我觉得自己很是狐假虎威了一把。
一路迤逦行来,路过了一个偏院,清儿便向我努努嘴:
“这是张姨太太的屋子,大将军下了朝,除去请安会客,多半竟是在这里。”
一语未了,见那偏院里乌泱泱行出一行人,清儿忙拉了我到墙根儿上屈着身子低头避了。我正在感叹风水轮流转,这次转得格外快,就感觉到有人停在我们面前。
“给姨太太请安。”
清儿的声音有一丝僵硬,我不及多想,连忙学着她的样子请安。
“哟,清儿回来了,见过二小姐了没?”
“回姨太太,未曾见过,正要去见。”
“你倒乖觉。”张姨太太话锋一转,人也一转,来到了我的正前方。
“这小丫头子是谁?”
清儿立马暗里给了我一胳膊肘,我清清嗓子,回道:
“回姨太太,我是……”
话没说完,身子忽向后一倒,后背狠狠地擦在墙上,火辣辣地疼。
这女人竟然莫名其妙推我!
我忍住眼角的酸意,刚一抬头,就感觉有吐沫星子喷到了我的脸上,连忙又把头低了。
“真是世风日下了,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就跟姨奶奶在这儿‘你’呀‘我’的,赶明儿见了你们二小姐也‘你’‘我’,仔细你的皮!”
她说完还不解气,拔下头上的金簪子,就朝我脸上扎来。
我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怎奈身后便是墙,退无可退,没躲完全,簪子锋利的尖端在我侧脸留下浅浅的血痕。
我不敢抬手去摸,怕她再下手,只能躬身垂手站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清儿却动了。她上前一步,挡在我的前面。
“姨太太教训得是,知秋进来不久,又要在二小姐跟前早晚听唤,原是清儿管教得不周了。清儿回去一定好好责她一顿。”
清儿垂着眼睛,慢声细语,对面的人倒一梗。
“早晚听唤……?”
她用帕子掩着口咳嗽两声,抬脚便走了。身后的一群仆妇也忙忙地跟上,像一群乌鸦一样,呼啦啦去了。
我直起身子,用手帕细细地拭脸,清儿忙从荷包里掏出随身的小镜子给我照着。
“疼吗?……还好你躲得快,只划破一层油皮,应该不会留疤。她可真是,做了姨太太还不端着,下手这么黑!”
我从善如流地接过小镜子:
“真是谢谢姐姐帮我解围,不过何必将她一军?姐姐小心……”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说出口了,但我知道清儿心里明白。
“说句不好听的话,什么姨太太,都和我们一样是奴才罢了。我如今敬她,不过看大将军的面子上,明年去了贾府,那时谁还认识谁呢?”
清儿浑不在意地低声对我说。
一壁思量,一壁缓缓前行,不料刚走了两步,又听见背后一声招呼。
“这不是清儿姐姐嘛!”
我们缓缓回头,却是那对一直对我莫名敌意的姐妹花。
她们在出声招呼的时候也显然没想到另一个人会是我,此刻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我看她们手里拿着大扫帚、鸟食罐儿,已经猜到了她们的差使,倒也没有戳穿的意思,只是闭口不言。
一阵沉默过后,其中身量高一些的先张了口:
“知……知秋妹妹,你敢是跟人打了架?怎么挂了彩?”
矮一些的也立刻附和:“是呀,我们到处寻不到知秋妹妹,敢是你不知道在哪儿领这扫帚,这会儿才找了清儿姐姐带你去?”
清儿皱了眉,刚要开口,我连忙止住她,眼睛只看着地面,口中说道:
“原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了。不知二位姐姐在何处高就?”
那高一些的语气中立刻带了三分窃喜:“我可是交了好运了,竟被分到老太太的院子里扫地!老太太最是菩萨心肠,赶明儿得了赏,少不得叫你开开眼!”
矮一些的也喜道:“我比不得姐姐,只不过专管喂老太太养的鸟儿罢了。”
定远大将军虽是严父辞世,但是慈母尚在,跟着他从金陵进京,平日只爱礼佛,凡事一问三不知,对待下人倒是宽善。
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着向她们道喜,清儿已在旁边不耐道:
“知秋,快些吧,一会儿二小姐又埋怨咱们来得迟。”
“二小姐?”
那二人立刻目光灼灼地盯住我,迟疑道:“难不成妹妹分到二小姐院子里扫地?”
我忍笑:“倒也不是,只是在二小姐屋里早晚听唤罢了。”
“哦,恭喜恭喜啊!”
那两人漫不经心地随口恭喜,清儿忙拉着我去了,招呼也不打一个。
走了好远,身后不知为何爆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大叫。
“屋里?!”
又拐了几个弯,到一座影壁前。清儿方停步,开口对我道:
“这就是二小姐如今住的地方了,来的路可都记熟了吧,我们以后要常走的。”
不好意思,完全没记住——
我正要开口,就听到一阵弹响嗡鸣,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啪!”
面前的影壁上冒出了一截短短的箭头。
不是→,是真的,锋利的,金属的,泛着银光的箭。
我怔忡不定地看向清儿,揣测不明白这下马威是何意。清儿却司空见惯了似的,低声对我说道:
“不妨事,二小姐演习骑射呢。”
说罢,她早已满面堆起笑容,提起裙子小步疾行,口中朗声道:“二小姐,清儿回来了。”
我连忙跟上,转过影壁,是一座十分宽敞的大庭院。甬道狭长,我偷偷抬眼看去,那个被称作“二小姐”的人,就穿着缕金的箭袖锦袍,蹬着高筒马靴,持着银弓,被一群小丫鬟簇拥着,站在另一头。
“前儿还说呢,今儿就回来了,一路可辛苦?”
我一路忐忑,行至她身前,就听到她悠悠地说。
清儿早跪下磕头,我也只得跪下。她却把弓随手递给身边的小丫鬟,低声吩咐了什么,旋即走到我身前。
那小丫鬟差点没接住那弓,脚下一个趔趄。
看起来那弓还挺沉的,不会是真的银子做的吧?
我正在暗暗给弓估价,小丫鬟已经把弓放好,走上前来扶起了清儿,却没有扶我起来的意思。
“把头抬起来。”
我有些既视感,依言抬起头,就看到一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细细打量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空气正在凝为固体。
“不错。”
半晌,她扬了扬嘴角,身边的清儿舒了一口气。
“回小姐,这就是清儿和清儿的爹在金陵寻来的人,顶之前宛儿的差的,小姐看着可还合意?”
“且这样吧。”王熙凤懒懒地回身进堂,留给我们一个背影。清儿忙拍拍我,示意我起来,跟着她往堂中走。
走了没两步,王熙凤突然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缓声道:
“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婢叫知秋。”
“知秋。”她在口中把这名字掂了两掂,轻皱了眉头,开口:
“从今后,你改叫春儿吧。”
干嘛随便给人改名,还这么难听!
我一百个不情愿,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
“是,谢谢小姐赐名。”
“今儿射那影壁前的迎春花枝,射了半天也没中,倒把影壁射出几个窟窿。”
王熙凤回过身继续走,口中小声嘟囔:
“明年花开了再射罢……不对,明年我好像也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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