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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定远


清儿摆出一副玄之又玄的姿态,倒让我有点慌张了。

        我绕着船转了半圈,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倚着栏杆闲聊吹风,路过的船舱中也传出划拳的吵嚷,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噗——”

        清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可爱?我只不过随口说说,你就信真了。”

        我很想伸出手去揪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但是想想觉得不太礼貌,还是算了。于是只在口中说:

        “所以你是在唬我了?”

        “倒也没有……”她收敛神色,认真道:“船开得比之前快多了。”

        是哦,刚才我们正吃着早饭的时候,船才徐徐地进港停下。若是照惯例,那些舵手们必然自觉地给自己放个一天的假,明天再起航。但是此刻晌午未过,船已经再次行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了。

        “我爹说,二小姐入冬就要出阁了,但照之前的趋势,我们怕是明年春天也到不了都中。那些开船的之前整天喝大酒,如今倒是知道着急了。”

        清儿八卦兮兮地低声对我讲些从她父亲那儿听到的事,但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笑意满盈的眼底,藏着隐隐的审视之意。

        船行愈北,两岸秋色愈浓。一日忽然落下骤雨,雨停后,大家便排队去库房中领了夹衣。

        没人知道的是,我在船上度过了自己的生日。

        那日正是重阳节下,每日赋闲的姑娘们以过节为借口,个个穷尽心思打扮,恨不得把所有化妆品都涂在脸上。

        所以也没人注意到,那日穿了略鲜艳些衣裙的我。

        晚饭时,我多要了个馒头,就着已经有些冷冽的江风缓缓地吃着。

        反正都是碳水化合物,就当我是在吃蛋糕吧!祝自己生日快乐。

        但是再也没有人连着熬几个大夜,在烛火下为我绣制簇新的衣裳了。

        还有那支粗糙笨拙的桃木簪,在那个不愿回想的日子,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兵从我头上连着几根头发生生拽下,一踩两半。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嘴里的馒头更加噎人了。

        三口两口吃完咽下,夜色愈发沉了,一日又将过去。

        我把手肘拄在栏杆上,认真地做着眼保健操。

        一日,秋色已深,我们一行人终于弃舟登岸。

        虽然有大车拉着所有人的行李细软,但是我们就没那么好命了,全体步行回府。

        我估摸着大概是要从通州走到二环里了,所以打定主意,养精蓄锐。下船前大吃一顿,下船后一声不吭。

        同行的姑娘们显然低估了渡口到将军府上的距离,所以先还说笑打闹。清儿拍手说了好几次“在大街上呢,打着旗子,姑娘们安静些”都没什么效果。

        走了几个时辰后,就也没什么人有力气说话了。

        在我错觉自己就要走上登仙之路的时候,终于看见远远行在前方的大车拐进了一座府邸。

        “到了到了!”

        半死不活已久的队伍也开始蠢蠢欲动。

        行至正门前,只见碧瓦飞甍,气象万千,同江南的秀丽景致截然不同。正门紧闭,上悬着写有“定远将军府”五个泥金大字的匾额,门前一对石狮子怒目踞坐,狮子脚下倒是有不少青年小厮或靠或立。

        前面的领路人却没有带我们进这座大门,而是沿着院墙又走了半日,到了西南角楼,又向南北向的巷子拐去,见一小门,应该是西南角门,方将我们引了进去。

        进门的第一个院子是一个马厩,拴着十几匹马,倒不像刻板印象里的那样壮硕精神,一匹匹都病恹恹的,看见我们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穿过马厩,又过了夹道,进得一座院来。这院子格外宽敞,十几个姑娘列队站好了,仍觉得空空荡荡。

        少顷,清儿的父亲从西侧一排房屋中步出。他不知何时已经换过一身崭新干净的锦袍,丝毫看不出刚刚赶了远路。

        “姑娘们,都记好了跟着哪房主子了吧?如今就各回各家吧!”

        他唤过几个正得闲的小丫头引路,大家见过礼,便各自去了。

        清儿的父亲也自顾回到房中,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我这个多出来的人,又该往哪里去?

        我惘然抬头,头顶是一方被分割得方方正正的湛蓝色天空。

        “给妹妹道喜了!”

        清儿的声音又突然出现在我背后。

        她真的好喜欢从背后吓我!

        我回转身,想要无情地谴责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

        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的清儿,穿了一身蜜色提花缎子的衣裙,外面衬了水红的掐牙对襟绫褂,头上疏密有致地插了几根赤金钗钏,簪子上垂下来的珍珠坠子随着微风轻轻摇动。她又在鬓角两侧垂了两根细细的辫子,遮住了她的娃娃脸,笑起来显得越发唇红齿白,却少了几分在船上时的稚气。

        而我,船上条件艰苦而懒得洗的头发在耳后乱糟糟地垂了根辫子,因为知道要赶路而穿了最旧的一件衣裳,又走了一路,虽然没照镜子,也能想象到自己的蓬头垢面。

        清儿却毫不介怀地牵过我的手,不知道是浑不在意还是已经习惯了,拉着我来到房中。

        “妹妹且先盥洗一番,一边慢慢地洗,一边听我细细地跟你说。”

        我满头问号地接过水盆开始洗脸,只是轻轻一擦,就看见雪白的毛巾上一道醒目的灰渍。

        “……”

        我立刻将毛巾按进水里假装无事发生,旁边清儿倒是没在意,已经自顾自地说开了。

        “二小姐的丫鬟,最高一级的有四个,自然也就是要陪嫁去那边府里的,就是平儿姐姐,齐儿姐姐,宛儿和我。”

        清儿这个不声不响的竟然是王熙凤的贴身丫鬟!

        我心中暗惊,连忙表情管理,幸好正在洗脸,捂着脸倒也合情合理。

        “谁知临到要上京来的时候,宛儿的娘一病不起,她说什么也不肯撇下她娘来都中了。我们将军府上最是看重孝道,她又不是家生子,少不得赏了她银子让她留在金陵了,就算是为我们小姐积德了。”

        “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们小姐啊!她气性大,听说自己的丫鬟不肯跟自己上京,少不得要责罚她的!”

        说话间,我已洗完了脸,清儿便递上香粉来。我知道这东西里面有害物质不少,所以平常从来不用的,今日也只能勉强接过,一边薄薄地匀在脸上,一边略有不解地陪笑回道:

        “姐姐说笑了,我见你们小姐一面就是难得了,怎能巴巴儿地跑到她眼前去说这个呢?”

        话一出口,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深究自己是不是又想多了。

        清儿已经促狭地笑道:

        “妹妹当真不知么?”

        她接过我手中的粉盒,将我胡乱抹在脸上的粉细细晕开:

        “在船上的时候,我冷眼瞧着你甚好,整天闷闷的,倒是不说三道四的,难得又有绣花的好手艺。我已经着我爹回了管事儿的了,明儿你就跟我一起,去二小姐房里当差吧。”

        这一次,真的被我瞎猜中了。

        我心中顿时纷乱如麻,脸上却只做出惊讶的表情:

        “姐姐,我粗粗笨笨的,合该做一辈子粗使丫头,怎么能去小姐的闺房呢!”

        “好啦!”清儿手上动作不停,把粉盒撂在桌上,又拿起一把篦子塞进我手里:

        “不要想太多,这些都是妹妹应得的。好好梳梳头,别忘了用那瓶玫瑰头油!你的行李都在那边房里,我去去就回。”

        她指了指一侧的里间,一阵风似的一径去了,屋里顿时又恢复了寂静。

        我走过去,查看我的行李,却见行李之上叠着一套衣裳。抖开一看,是和清儿身上穿的差不多的衣裙和外褂,摸着柔软细密,是我从未见过的好料子。

        我将它们照原样叠回去,收在一边,拿出那瓶用了一小半的头油——我其实并不太能理解古代女子梳头抹油的审美,只是承清儿的情,隔三岔五用一些罢了——踱回外间,打开乱蓬蓬的辫子,开始重新仔细篦头。

        不知不觉,我的头发也有及腰长了,是我上辈子永远懒得留到的长度,因为每天打理真的很麻烦。

        而现在,这些曾经认为麻烦的事情,成为了无聊生活中的大事。

        “哎——”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叹气。

        我本以为要从一个不起眼的洒扫丫鬟做起,慢慢地习惯这里的生活,又或者一辈子平平安安做个洒扫丫鬟就好了。

        却没想到能一步登天。

        不尽的赏赐、奢靡的吃穿,这些引人羡慕或眼红的条件,我都无暇顾及。

        或许真的读过太多遍《红楼梦》了,我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其中无数的细节。

        而如今,其中的一个细节,从清儿向我道明来意的那一刻,就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最在意的事情。

        “王熙凤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的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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