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疏影
一路上,我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清儿忍了又忍。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啊?”清儿被我突然的一问惊了一下:“妹妹为何突然如此骂我,我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
“……”
两只黑色的鸟儿“喳喳”大叫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短暂地遮蔽了一下虽偏西却依旧有些刺眼的阳光。
“不是……”
“哦!”清儿突然反应过来,略有些尴尬地想要挠挠头,又因为手上东西太多而止住了抬到一半的手,“妹妹怎地买了这么多布,可是要裁衣裳穿?其实我爹的库房那儿有很多上好的衣裳,是旧日间……”
“不是啦!”我打断她差点就开始滔滔不绝跑偏的话头,“只是路途尚远,闲来无事,做些针线打发时间罢了。”
“做针线需要这么多布料吗?”
我笑笑,没有回答她小声的嘟囔,只是将手中快要抱不住的针线布匹往上抬了抬。
我对这个时代的货币购买力的概念完全来自于刘姥姥那句“二十两过一年”,我想着既是如此,那大户人家的侍女花个一两银子买些布匹,应该也很正常吧?
所以,咳,不小心买多了。
怪不得刚才向清儿借一两银子的时候,她眉间隐隐露出一丝惊讶。
天色有些擦黑了,玩了一天的女孩子们才开始担心被责骂,紧赶慢赶地回到船上。不料阒然无人,库房紧锁,显然那些中年人比我们还乐不思蜀。
大家许是有几分累了,蔫巴巴地一个接一个进了船舱。我落在长长队伍的末尾,十分留恋地再次回首看了看紧闭的库房。
“哎,虽然还不如过期的酸奶da麻花好吃,但是我此刻好想念你啊!馒头!”
第一次出门玩的女孩子们虽然嚷着要去喝酒,但是看着酒楼门口见鬼说鬼话的店小二,谁都没敢提要进去坐坐。
我虽有心当这个发起人,但是从布庄出来后,清儿的购物欲望明显下降,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要再借些钱花的事情。
我忍不住又摸了摸腰间的银锞子,在触到有些硌手的棱角之后,才满足地停了手。
还是不要为了弄点吃的而把它拿出来了吧。
来到船舱内,先进去的人已经点起了蜡烛,一室昏昏然的暖黄。
大家都在把买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掏,我也在自己的铺盖前顿下脚步,把那堆沉重的布料都摊在一边,又小心地把那瓶玫瑰发油放在角落以防被碰倒,这才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胳膊。
好累啊——
心中倒是升起一种久违的购物后餍足感。
“我用我的一块海棠如意糕,换你一个赤酱糟凤爪,好不好呀?”
“你买了糟凤爪?我也想换!我这里有蜜饯菱角,不知你可吃得?”
嘶——
精神的餍足感立马被rou体的饥饿感打败了。
我依着母亲旧时的习惯,把买来的丝线按照颜色和材质分门别类地缠好,远远看去,像是一道彩虹,煞是美丽。
但是这只不过是我用来忽略饥饿,或者说是嘴馋的方式罢了。
哼,贫者还不受嗟来之食呢,有人能为了不食周粟而甘愿饿死,何况我只是嘴馋乎?
我忿忿不平地想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心思越集中在这件事上,就越觉得远处食物的香气变得浓郁。
“你要不要吃?”
抬头,一个在烛火下反射着诱人的灿亮油光的鸡爪戳在我面前,散发着香辛料气味的酱汁差点沾到我的鼻子。
我顺着那只持着鸡爪的手往上看去,一张嘴角沾了酱汁的无害笑脸正关心地盯着我,正是今早主动和我搭话的那位姑娘。
警惕!而且不要再随便欠下人情了!
我在心中反复警告自己,然而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卤鸡爪。
“谢过妹妹了。”
真香!
因为起更才回来的几位掌舵人都醉得实在离谱,就算是想要酒驾也没有力气起锚,所以本来计划夜航的船又在渡口耽搁了一日。
我默默掐算,如果这个世界的地图和我记忆中的版图大致相当的话,船开了好几天,我们还没驶出一个省。
如此算来,慢悠悠地晃荡到都中,估计还得一两个月。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倒也乐得自在,整天琢磨着之前荒废的绣工,看得眼晕了就出船舱去放放风,欣赏一下浩浩汤汤的江水。
十数日过后,渐渐觉得两岸树木颜色由绿转黄,也不知道是船驶向了北方的缘故,还是驶进了秋天的缘故。
我绣了拆、拆了绣的一方帕子也初见雏形。
我选了月白色的轻罗,只在帕子一角绣了母亲最常画也最常绣的梅花。因为绣工不怎么样,又觉得怎么也绣不出记忆中母亲画的样子,所以帕子上针眼比梅花多,实在难看。
我迟疑了一下,把整张帕子拿远看看。
嗯——乍一看还挺像模像样的。
我又有了一点自信心,收回手,细看那点点红梅。
看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拆了其中一朵梅花,从头开始。
没办法,应试教育给我带来的阴影又来了,就算没了可比较的对象,心里的那杆秤也在报警。
“你在做什么呢?”
我正绣得认真,全情投入,不防身后突然有个声音,惊了一下,手中的针便扎错了位置,让这方可怜的帕子上又多了一个不必要的针眼。
“原来是清儿姐姐,吓了我一跳。”
我回过头,迎上那张无论何时好像都在嘴角上扬的娃娃脸:“我在绣花呢。”
清儿的目光越过我,盯住我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若有所思:
“我们二小姐有一天好像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一方类似的帕子,也是绣着梅花,乍一看你绣的,还真有点像那个。”
我心中立刻冒出一个念头。
不会真的那么巧吧,我母亲卖到荣国府的帕子成为了这些太太小姐们互相馈赠的硬通货?
虽然觉得我八成是想多了,但是我还是把手中的帕子送到清儿眼前:
“当真很像吗?你再细看看,也是这样的梅花吗?”
清儿只细看了一眼,就很果断且诚实地回答:
“哦,不是,那个比你绣的这个好看多了。”
或许是熟能生巧,我的绣工肉眼可见地进步飞快,和之前在家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水平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知不觉,我身边已经多了一沓一模一样的红梅花手帕,每朵花的位置都丝毫不差,简直像是批发的。
原因无他,只是我的画工仍然捉急,实在是难以创作出新的花样,只能在记忆里苦苦描摹母亲笔下的那支梅花。
常常是绣着绣着,就想起那些折了梅花插在瓷瓶里临摹的冬天,和搁下笔,凑近梅枝轻嗅的母亲,于是眼眶发酸,必须停下做眼保健操。
不知为何,清儿每天总是陪在我身边,看我刺绣,一看就是一天,也不嫌无聊。
到后来,她甚至也开始跟我一起做眼保健操了。
“这是通筋活络之术,之前我家附近有个郎中教我的,听说能治老花眼。”
我毫无心理负担地瞎编。
“嗯,我确实觉得最近看得比之前更远了,也更清晰了呢。”
清儿依旧很擅长附和。我抿嘴,并没有拆穿。
“这个送给你吧,清儿姐姐,我不好意思说这个是那瓶头油的回礼,只当是谢谢你连日来对我的照顾吧,希望你别嫌弃。”
清儿的眼睛亮了一亮,接过手帕,道谢不迭。
顺水推舟地,我将那些梅花手帕都分送了船上的姐妹们。
每日共处一室,就算还不知道有些人的姓名,大家也都已经混得脸熟了。每个人接过手帕,都满脸堆笑,连连道谢,很是开心的样子。我狠狠地在这些人中间刷了一波存在感。
唯有当日在街头顶撞我的那两个人,我素日冷眼看她们两个出双入对,要好得很。不知为何,她们二人对我的敌意半分未消。
“妹妹是贵人,一来就得清儿姐姐另眼相待,我们不敢受妹妹的礼。”
那两个人不轻不重地顶道,我顿时觉得手里的帕子有些烫手。
“大家都是一样的,什么另眼相待呢?两位好姐姐,且快收着吧。”
我向来无视这些莫名其妙的敌意,相对地,却从来未探究过该如何化解。将手帕塞入她二人手里,我匆匆地回身走远,心里嘀咕了一路,我这样做是对的吗?
翌日在船舱外放风的时候,我发现什么东西系在栏杆上。走近一瞧,正是两方红梅花手帕。
我将它们从栏杆上解下来,攥在手中,一时不解何意,也不知道是谁扔在这里的,更不知道她们是有意或无意。
正在反复思量,本来泊在湾中的船猝然起了锚,顺着风漂出渡口,我一时不防,一个趔趄,连忙松攥着手帕的手抓住栏杆。
我怔怔看着水面,那两方手帕已向前飘远,落在水中,看得见,却捡不回来了。
“又在发呆!”
“又在背后吓我。”
我施施然转身,回敬清儿,她果然很给面子地笑了。
“没有啦,只不过是你每次都恰好站在我前面。”
她眼珠一转,岔开话题:“你有没有感觉到,这艘船起了一些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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