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于役
小毛走的那一天,并没有特意向我告别。
春天一寸一寸地回到这个城市,巷口的大柳树渐渐翠绿如烟。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支桃枝,用瓷瓶贮了清水,养在书房中的案前。
桃花含苞待放的这一日,恰是月圆之日,蒙馆放了休沐假。天渐渐长了,午后闲来无事,我和哥哥便在书房里陪着父亲读书。
今日父亲心情似乎很好,没有弄些四书五经上的话颠来倒去为难哥哥,而是拣了一本《李太白集》,叫哥哥朗读了来他听。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读了一半,哥哥别有用心地瞟我好几眼,又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听不懂,完全不鸟他。哥哥挫败地想继续读下去,却不慎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这诗固然好,但是未免过于凄切了。小孩子少读这个,你且读了《行路难》来我听。”
哥哥无奈地挑了挑眉,闭着眼睛开始念他读过八百遍的诗。
“金樽清酒斗十千——”
一语未了,门外传来叩门声。
父亲那个叫丰茂的小厮本来蹲在大门后无聊地和野草对视,听见叫门声便懒懒地问了一句:“谁呀——”
“是我呀!”
哥哥听了声音便扔了书本弹出去:“是小毛!”
我默默捡起哥哥丢在地上的书放回桌上,无视了身后父亲的唠叨,缓步走出书房,靠在廊柱边观望。
“你真是吓我一跳,我还疑心是谁突然来了呢?你本来从来不敲门的。”
小毛嘿嘿笑着权作回答,跟着哥哥往院内走,忽一转身看见了我,眼睛一亮,但只略停了停步,朝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懒懒地挥了挥手中的手绢算是打了招呼。
小毛之前虽也常常消失数日,但他每次一回来,我都会觉得眼下的时光同他走之前的时光弥合在一处,就好像他其实从未离开过。
但是这一次,虽然他只走了十数日,我却觉得他已经向前走了很远了。
可能是从童年走到了青春期吧,我一边自娱自乐地想着,一边跟在他们身后向内院走去。
送走了小毛,父亲未免又在提着哥哥的耳朵唠叨,诸如“人家越来越稳重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读明白圣贤书”之类的。我们都晓得父亲的唠叨病又发作了,没有人接茬,也没有人搭理哥哥求救的眼神。
我的芙蓉花绣得已经初见规模。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木芙蓉花开的时节,所以我绣的是木芙蓉。
本来只打算用刺绣打发无聊的时光,但是一想到这是我的第一个作品,就不由得越来越认真,只恨不能打印一摞芙蓉花照片来比照颜色。
我拿着两种不同的绯红丝线仔细比对,举棋不定。
“右手拿的那个比较好。”
我好像过于认真了,以至于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我抬头看,只见哥哥在父亲身后向我怪模怪样地比了个赞。
虽然他并不知道比大拇指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学我罢了。
我欣然取了右手那缕丝线,穿过针,将风平浪静的时光都绣进那朵花里。
不知不觉,父亲书房里的桃枝已经枝繁叶茂。
咬断最后一根丝线,我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这方手帕该送给谁呢?
本来是想送给小毛作为生日礼物的回礼来着,但是现在鬼知道他人在哪儿。
我慢悠悠地踱到父母房里,从袖子中掏出这方白绫的手帕,正要说话,哥哥已经蹿过来,牛皮糖似的拽着我的袖角。
“好妹妹~这方帕子绣得甚好,颇有大家风范,不如就舍给为兄吧~”
困扰我半天的问题瞬间就解决了。
我莞尔,随手把帕子扔进哥哥的怀里。他在我身后鞠躬作揖,惹得满屋里的人都笑了。
哥哥仍在受宠若惊:“你不心疼?我看你从年前绣到了现在,认真得不行,定是费了好多心血在上面的,如今竟随手给我了?”
我假笑:“不过是随手练习罢了,况且哥哥如、此、用、功读书,做妹妹的心疼哥哥,绣一方手帕能用多少时间?”
我发现刺绣并没有那么难,只是需要耐心和时间。而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哥哥听了一半,却就想来捂我的嘴:“好妹妹,别说了——”
但是已经晚了,名为父亲的唠叨程序已经被我启动了。
“如今太阳正高,你却又赖在这插科打诨!昨天读的那些书可背下了?……”
哥哥气得想跺脚又不敢动,我窃笑,逃跑,一气呵成。
午后落下了一阵雨。本以为过会儿就会天晴,不想雨虽停了,天却一直昏昏沉沉,间或有隐隐约约的雷声。
“春天啊——”母亲靠在窗边,低低地叹息。
哥哥和丰茂站在屋檐下,商量着等雨停了,准备在前院挖一口井。之前用水都要去巷口的水井,虽然不远,但是未免麻烦。
不想这雨缠缠绵绵,竟然连日不绝。
白日越来越长了,然而房间里采光一直不太好。我把板凳搬到门口屋檐下,每日绣花打发时间。燕燕总说成天坐在风口容易着凉,然而我不听她的劝,她也便罢了。
过了几日,实在无聊的她也搬出一个小板凳,和我并肩坐着绣花。
一阵风过,隔壁院子里的一树洁白如雪的梨花纷纷落下,几片残缺的花瓣打着旋儿飞过矮墙,落在我们的脚下。
燕燕的鸳鸯绣得终于看起来能坚持游完五十米了。
我把针穿过薄如蝉翼的丝绸,打个结,咬掉剩余的那截线,卸下绣绷仔细端详。
“小姐手真巧,这么快就能绣好这么复杂的花样子了。”
母亲披着青布夹袍款款走到我们身后,看着我手中的绣品,也轻轻地颔首。
“再练习几次,若再有些进益,和我绣的那些玩意儿一起呈给荣国府,也未尝不可了。”
我正欲说话,忽觉忍不住——
“阿嚏——”
燕燕把手一拍,无奈道:“小姐素来身子弱,才好了几天,又在院子里吹风,我说了也不听。果然着凉了,又要喝郎中开的那些难喝的东西了。”
天仍然没有放晴的迹象。我的病来势汹汹,虽然自己知道只是感冒,但是架不住抵抗力低下,竟然在床上躺了十数日。
又是一个午后,我半是因为生病,半是因为懒地靠在床上,挽了头发,吃燕燕端来的莲子粥。还冒着热气的粥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倒是令我突然觉得饿了。
忙舀了一勺送进口里,顿时想叫“好烫”,又因为嘴里含着粥说不出话,一着急差点把粥弄洒在被子上。正在手忙脚乱,哥哥在门口“砰砰砰”地敲门,催命一样喊:“妹妹,我可进来了?”
我艰难把粥咽下去,没好气地说:“进来吧!”
哥哥眉飞色舞地进得门来,先做作地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妹妹在吃什么,我也想吃!”
燕燕跟在后面进来,正听到这句话,感觉自己的手艺被夸赞了,喜道:“是莲子粥。我给少爷也盛一碗吧?”
我挑眉:“外面下着大雨,哥哥特意赶来,原来是为了吃粥?”
“不是,不是……”哥哥连忙摇头,晃了晃手中的锦盒:“小毛刚才来过了,听说妹妹抱恙,给妹妹带了些吃食。”
“哦?我已经好了,请他进来坐呀?”
“他已经走了。”哥哥说完这句话,好像在仔细观察我的表情,见我不说话,半晌,又补了一句。
“他几次过来,都匆匆忙忙的,叫他喝杯茶他也不肯,想必是多嫌了我们家的茶叶末子味道不好吧。”
“人家有事情要忙,谁像哥哥?每日闲得到处乱晃。”
我一边随口怼回去,一边从哥哥手中接过锦盒,原来是青云楼的点心盒子。我打开盖子,捏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口。
“嗯,不怎么甜。”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我放下书本,揉揉眼睛。看竖排字还是很不习惯,稍微一走神就会看串行。
这已经是父亲书房里最不正经的书了,哥哥好不容易把它偷渡到我这里来,换走了我半盒青云楼的芙蓉糕。
想起芙蓉糕我就心痛,哥哥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一定让我大饱眼福,我以为至少能给我拿回来几本志怪话本,结果就拿回来个这!
心痛地打起精神来,努力地看,认真地看,准备至少看个回本。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我立刻把书藏到枕头下,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几缕线,假装正在认真地比对颜色。
“扑哧——”
“小姐莫怪我,是少爷说的,他说我一进房,你就必在和两团线大眼瞪小眼。”
燕燕笑着说。
我摸摸鼻子,一本正经地问:“你又来干什么?”
“不为别的,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了,我把被子拿到院子里晒一晒。”
“雨停了吗?”
燕燕正欲说话,就听到窗根下怪里怪气的声音:
“小姐挑线好生认真,雨已经停了半日了,小姐竟全然不知哪——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听见父亲的声音:
“又在欺负你妹妹!”
燕燕忍不住抿嘴而笑,我也拍手大笑:“阿弥陀佛,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报吗?”
父亲在窗外清了清嗓子:“小秋啊,别总在屋里闷着了,如今交了立夏,天气正好,不如出来院子里晒晒太阳。”
我整整头发,任由燕燕扶着,缓步走出房间。
甫一出门,就觉得太阳略有些刺眼。不过和暖的风吹在身上,带起轻薄的裙摆,倒是很畅快。
逆着光,只见祖母也把圈椅搬了出来,就坐在桂花树下,沐浴着阳光。
母亲傍着立柱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还用轻绡的帕子蒙了面颊。看见我出门,便招手道:“小秋过来,当心又被风扑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黏在母亲的身上。
“我已经没事啦!今天天气真好,不过要注意防晒哦!”
说完,我还没来得及学着母亲的样子,把手帕盖在脸上,父亲便从身后把我拽走。
“别缠在你娘身上,小心——”
“夫君——”母亲嗔了父亲一眼:“没事儿,哪里就要这么小心了呢?”
“怎么了?”
我盯着突然开始脸红的母亲,若有所悟。
“小秋呀,快点长大吧,你要做姐姐啦。”
“绿豆饮,白玉糕——”
院外货郎的叫卖声随着风飘进这方小小的院子。清风拂过,桂花树上的新叶簌簌作响,满眼都是清凉的葱翠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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