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元日
我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小毛祖母的背影,心有戚戚焉。
早知道这样,我刚才必不会一蹦三尺高地要过来。
想起上次来这里,小毛祖母对我的态度。哎,我早该想到的,怎么一听到有热闹可以凑,就全都抛在脑后了。
“老爷夫人,我和小毛能有如今,全靠你们,真是永生永世难忘你们的大恩大德……”
母亲背过身来,从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表情亦是十分不忍。
“快别这么说,不过尽了绵薄之力罢了,我们家老太太还让我们带话说,三十年前多谢您照拂……”
小毛却老神在在,没什么表情。
不过在他们颠三倒四的客套和聊天中,我终于弄清了大致的来龙去脉。
原来小毛的父亲和我爹从小就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准备科举,一起没考上。
我爹老老实实地准备再战,小毛他爹却不知道从哪儿结识了一位大官,砸锅卖铁地孝敬人家,终于换来了个小官当,还娶了媳妇,春风得意好不快活。
谁知有一天,小毛的爹带着他已经怀孕的娘卷走家里本就不多的金银细软,从未回来,再无音信。那个引荐他们的大官也离奇失踪了。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裹着破布的婴孩被扔在小毛家门口,冻得嗷嗷哭。
“我记得好清楚,那时候小毛头上就只有几根黄毛,小脸冻得发青,哭得倒是很响亮……”
母亲不胜唏嘘地回忆着。
我在唏嘘之余,产生了对小毛身世血统的很不负责任的遐想,但是我忍着没说。
“幸亏这孩子命硬,要不然我们家这一脉岂不是就断绝了,他爷爷在九泉下也不能安心啊!”
害,原来想的还是传宗接代这点事啊。
小毛的祖母当然没有听到我的腹诽,她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哎,大过年的,看我老糊涂了,跟你们又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干嘛呢。如今我算是要熬出头啦!小毛也大了,没几天就要去有钱人家府上当差去了,人家管吃管住,混得好的话,没准还有赏!……”
嗯?
我立刻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小毛。
小毛貌似正在专心致志地和他的衣带作斗争,然而咬着嘴唇,满头大汗地解了半天,也没解开那个不知何时打下的死结。
我用气声对着他叫道:“小毛哥哥——”
他飞快地抬起眼睛瞟了我一眼,没想到正撞进了我的眼睛。
我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边来:“你要去哪个府里高就,我怎么没听说?”
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燕燕和她的那个要回老家的倒霉布庄伙计。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小秋妹妹,我并非有意不同你说的……”
小毛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像一只把主人心爱的东西弄坏了的小狗。
“我还没想好怎么同妹妹说,我只是想去赚些银子,让祖母过得好些,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去的……”
别的什么啊?
我竖起耳朵准备听,小毛却闭上了嘴,任我怎么问,都不肯再说,我只得拣些无关紧要的和他闲聊。
“你什么时候想要去的?怎么都不见你提起?”
“上次坐船回来,乌庄头看我机灵,就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做工。”
“呃,那你要去北边了?去做什么呀?”
“如今应该还是在金陵吧,左不过是听人差使,学些眉眼高低罢了。”
原来还是做杂役。
我的劝学之魂又熊熊燃烧了:“嗯,小毛哥哥,就是说……你有没有想过读书考科举呢?”
小毛奇怪而坦荡地看了我一眼:“干嘛读书啊?我又不一定能考得上,又没有钱一直读书,去听差又能长见识,又能早点赚钱……咳,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呀。”
-
回到家里,已经是黄昏了。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爆竹声音,我捡起当初说绣完才能去荣国府,却一直搁置的那半朵花,绣了两针,方想起正月可以不用动针线,遂懒懒地把绣绷扔回桌上。
四顾无人,我放轻动作,悄悄地将床底、柜底、所有能想到的死角全摸了一遍,然而除了灰尘之外仍然一无所获。
我的五张日记就这么消失了。难道是我某次出门不小心夹带出去了?
应该没有哪次因为要戴那支两股钗而拿出那叠纸吧……
我蹲在墙角,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推论的可能性。
“小姐,你怎么在这儿?教我好找!”
抬头,燕燕两手撑着膝盖,低头看着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也看着她。
许是觉得不妥,燕燕连忙蹲下了,和我平视:“该吃饭了,老爷夫人已经到了——哎,小姐,你怎么又把手弄得这么脏!”
吃过晚饭,我赖在父母的房间榻上不肯走。
我感觉我的本就不怎么样的体力因为懒惰度日又有下降的趋势,因为母亲还没喝完一盏茶,我便开始发饭晕。
惺忪醒来时,其他人已经都离开了,只剩父母二人在远处的桌前对坐。
“不过燕燕也大了,前儿我看她很是伤心了一阵子,最近才渐渐地好了。”
我立刻停下了起身的动作。
孔子曰:有壁角不听,不是君子。
“且不说这个,今天我听小毛的祖母,说话间竟有那个意思。”
茶杯落在桌上的声音。
“他两个是很要好,但不是我趋炎附势,他们家自从那件事之后,还是多少有点那个。”
我陷入了深深的无语之中。
“那个”是哪个啊?说话为什么只说一半啊?
“哎——”
母亲细细的叹息声。
“大毛一走到现在,已经不下十年了吧?我竟未看出他两个是这样的人。”
“你有所不知,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他便常常使些小计谋,但是先生看他文章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好前日我去姑苏,一路上冷眼看小毛,竟是半个心眼子都没有,一点儿也不像他爹。”
我差点忍不住笑,小毛他爹叫大毛吗?很好,很符合逻辑。
父亲清了清嗓,继续低声说。
“……我看他小小年纪,却知道对小秋甚好,那件事依我看也未必使不得,少不得我们以后多帮衬些罢了。那孩子肯吃苦,又不是只知道吃苦,日子未必过不好。”
嗯?怎么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
“小秋还小呢,小毛也没多大。何况还去听差了,我听说卖到府里的人,没准要和里面的丫头们配对呢,到时候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我恍然。贾府里的丫鬟好像是会被“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的。但是小毛说的……不会是这个吧?
一定不是的,我又在习惯性地用成年人的龌龊心灵揣测可爱的小孩子了。
母亲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音都一下子提高了:
“说到小秋,夫君,她如今读什么书了?可学了写字?”
“小晖还是在读《四书》,我看小秋不过在旁边听响儿,总是听一会就睡过去。写字也不曾认真教过她。”父亲轻轻地笑了,“怎么了?”
“这倒是怪事。”
母亲若有所思,好一会才说话。
“年前我和燕燕打扫她的屋子,竟在柜子里发现了……”
糟了!
我顿时心脏狂跳,突然明白了那些不翼而飞的日记去了哪里。
连忙定了定神,捂住嘴,继续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按说应该也没有别人能在她房里放这个,但若是说是她写的,也未免奇怪。我看她写得诗不像诗、文不像文,也没有格式,一开始竟没看懂,后来才发现,她竟是从左向右横着写的。”
父亲扑哧一笑:“莫非是怕墨蹭到了手?”
“这还不是最奇的,我观其内容,也从来没见过这些文法,读得一头雾水。大略是明白写了每日做些什么。这倒也罢了,她很是写了些……怪话,还有些字也不像字的东西,我也想不通。”
父亲笑得更大声了:“别是做梦梦到的,或是突然悟了什么罢。小秋如此聪慧,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不知像我还是像你呢?”
“夫君!”母亲的语气里带了薄怒,“你素来知道我不愿小秋学这些的!我之前于此事上吃过亏,只希望我的女儿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才好……”
“无妨。你爹娶了那么多房媳妇儿,你们家兄弟姐妹多,时常爱攀比、下绊子,也是有的。”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佯装翻身,将耳朵靠得更近些,方才听得清楚了些。
“我早已向我的夫人发誓,此生只娶一个妻子,必使家庭和睦,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我的妻子儿女平安享福。”
“我在同你说正经事,你又在玩笑!”
母亲的声音也更低了些。
“哦,你说小秋写的那些东西?未必就是认真的,也可能是学着写字呢。你若不放心,跟她细讲便是。”
“哎——”
母亲却又叹了一口气。
“我瞧她倒未必是学着写字。我已经把有碍语的几张烧了。她若找不见,或许也就明白了吧。”
原来我自以为的秘密都已经被看去了。
以后再谨慎一点吧,我告诫自己。要不要努力搞成全英文呢?
我翻身向墙,咂了咂嘴假装熟睡。身后,母亲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昏昏的烛火熄灭了,我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床棉被。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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