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暇日
平静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我开始减少记录日常的频率,不仅仅是因为,每天都重复的生活,实在是没什么好记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我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纸快要用完了。
近来天气寒冷,又因为父亲在休养身体,蒙馆暂未开学。父亲日日在书房里呆着,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乘之机。
今天必须搞到纸!
要不然明天我就要开始研究造纸术或者结绳记事了。
我暗暗给自己打气,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潜到外院,父亲书房的墙根底下。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
“嗯?”
“妻子……妻……”
“怎么还背不出?”
“我背了的,只是一时忘了……现只记得……妻子……弹琴……”
“三天了,还没有背熟。你才多大,就只记得‘妻子’,不记得‘父母’了?”
我努力憋笑。这几天父亲闲了下来,哥哥就不断遭殃。哥哥其实读书一直很努力,奈何父亲的要求太高了。哥哥又最怕父亲,虽然父亲从不责打他,但是每次他背不出书惹父亲不高兴,都会十分难过,自己开夜车读书到半夜。
“爹,我今儿必背熟了,您信我。”哥哥委屈的声音。
“你且再把这段通读十遍。”父亲的声音不知怎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窗下有只偷听的小猫儿,你且等我把它捉了来。”
嗯?我四顾看看,没有什么猫啊。
头顶的窗“吱呀”一声开了,父亲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吓得专心偷听的我差点跳起来。
“看,果然被我抓到了。”父亲得意道。
我坐在父亲身边,面前摊开一卷《中庸》,学着父亲的样子,托腮看着痛苦背书的哥哥。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卑,不对,自……什么来着……”
“自迩——”
我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小秋都背会了,你还记不得!”父亲拍桌子。
其实我也记不得,我把桌上的书当作提词器了而已。
我不用背书,真是太幸运了。
哥哥委屈道:“爹,儿子愚钝,实在搞不懂‘行远’‘登高’,爹给我讲讲,我就必记熟了。”
“书读百遍,其意自见,你记不得,可知是读书没有下功夫——”
“我到处找不到小秋,原来在这里。”
母亲推开门,笑盈盈地进门道:“夫君,你也别太逼急了小晖,前几天刚开始读《中庸》,今儿就要他背熟了,也太苛刻了些。”
父亲叹道:“他都这么大了,《四书》还背不全。别说我了,就连你这么大的时候,这些书也全在肚子里了吧?可见世风日下了——”
母亲解围道:“我不过读过几本《女训》,哪能跟小晖比呢?他还是个孩子,你越苛责他,他越着急。他又不是个不用功的,你可知道他昨儿熬到三更?慢慢来吧,打小儿都这么过来的。”
父亲伤感:“我这一生怕是休矣!只愿小晖早日金榜得中,就了了我的夙愿了。罢罢罢,是我太着急了些,你也不必点灯熬油的,每日清晨起床把《中庸》通读十遍,不出十日就必会了。”
哥哥诺诺答“是”,捧着书退到一边去了。
母亲打岔道:“说起来,小秋怎么在这儿?”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父亲就抢着笑道:“这小丫头,几日来我一考小晖背书,她就藏在墙根儿下偷听,莫不是个男孩儿错投了胎了吧?”
原来早就被发现了啊……
我“嘿嘿”假笑。
母亲道:“怪不得这几天总是不见人影儿呢。虽说女子应该以纺织针线为主业,但是识几个字明理,也总没坏处的。”
我大声反抗:“我不要背书!”
母亲笑:“夫君,你看看,敲山震虎,你把小秋都给吓到了。不叫你背书,只是认得几个字,读读《女训》《女则》,可好?”
我才不要读这种糟粕呢!
我继续反抗:“我不读,我要读诗词!”
连父亲都忍不住笑了:“从哪儿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
母亲笑道:“这孩子真真越来越古怪了。赶明儿小晖读《诗经》,你也在一旁听着罢了。”
哥哥听了母亲的话,忙说道:“那就如此,明天就读《诗经》可好?”
父亲瞪哥哥:“少想着偷懒!明天把《四书》通背一遍,就准你读《诗经》。”
哥哥吐了吐舌头,回到角落站着去了。
母亲把风炉上的水壶拿下来,用滚水另泡了杯茶,又将父亲的茶续满,一时无话。
我便问母亲:“娘,你找我做什么?”
母亲捧着茶正要喝,听了我的话,停下道:“哦,差点忘了。我想着你也大了,该学些针线活儿了。我的绣工不如你祖母,你就跟着你祖母慢慢地学,可好?”
我想了一想,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拓展才艺,增加谋生手段。于是点头答应了。
和母亲来到祖母房里,祖母正眯着眼睛穿针。
于是我就从穿针开始,风风火火学了起来。
我紧紧地捏着针,生怕它扎了我。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小秋,你是鱼的记忆吗,今天又忘记偷纸了!
“不是公元的某年,十月初一,晴,但很冷。”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上午跟着爹和哥哥读点《诗经》,下午跟着娘和祖母学点绣花,感觉精神世界非常丰富,小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我终于舍得写这么长的句子了,因为我终于实现纸张自由了!”
“我真傻,真的。单知道爹的书房里有纸,怎么就忘了绣花描花样,也是需要纸的呢!”
“突发奇想,如果我把鲁迅经典散文默写出来,会不会成为大文豪呢?”
“应该会先被皇帝杀掉吧,hhhh”
我搁下笔,把写过字的纸藏好,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天色晦暗,今天看起来就很冷。
钟鼓楼的钟声响了起来,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数到五十,燕燕果然瑟缩着进来了。
“小姐醒了?今儿可真是冷!小姐且慢起,我去给小姐寻一身厚厚的衣服来。”
我穿着夹棉的平织细布红袄裙,坐在梳妆台前。
燕燕苦恼道:“那支红梅花的簪子,搭小姐今天这身衣服正合适。偏小姐前儿给弄折了,如今可用哪支簪子好呢?”
我看了一看,匣子里的首饰花花绿绿,但都与我今天的红衣服不太相配。
忽然看见一样被藕荷色络子兜得严严实实的物事,我伸手把它拿出来,对燕燕说:“就这个吧。”
燕燕接过络子,从中拿出那支桃木簪,端详一下,笑着为我簪在头上:“是,小姐。不过小毛近日也不怎么来了。”
我说:“他来了也是被拘在屋子里听哥哥背书,所以才不耐烦来了吧。”
燕燕转了转眼珠,说:“他会为了这个就不来看小姐?燕燕猜他是又有什么事儿,出城去了。”
我好奇道:“他常常有事要出城?”
燕燕把手一拍,笑说:“小姐怎么连这都忘了!他祖母身体又不好,他若不常常找些活儿来干,他们一家可吃什么呢!”
对哦,可怜的小毛……
长久不见,我竟然已经习惯了安安静静地学着做个淑女的闲暇日子。然而或许是簪子,或许是燕燕的提醒,初来乍到时,那些小毛哄我开心、带我了解这个世界的日子,又浮现在我眼前。
吃饭时,哥哥一直表情奇怪。
我刚在桌前坐下,他就看我好几眼。我夹一筷子菜,他看我好几眼。我添小半碗粥,他又看我好几眼。
吃完饭,刚一离席,我就咬牙切齿问他:“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不是,不是。”他笑得差点呛到,“小毛要是知道你戴上这个簪子迎接他回来,肯定高兴死了。”
我顺口问道:“说起来,他干什么去了?”
哥哥奇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左不过又是帮别人做工去了。”
“那他何时回来?”
“哟,小毛要是知道你这么关心他,肯定高兴死了又活过来又死了。”
“呸!”
我开始后悔问了,这个狼心狗肺的哥哥,不会是我和小毛的cp粉吧!
你妹妹才多大啊!
“我不过是想问问,那小毛的祖母就一个人在家吗?”
“对啊。”哥哥理所当然道。
“一个老人家,大冷天的,多危险啊!”
“好啦好啦。”哥哥叹道,“我昨天刚去看过她。今天天冷,一会儿我再奉妹妹的命,带上些木炭,去探望她老人家如何?”
……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哥哥,怎么能把如此充满人文关怀的话说得如此猥琐!
我最近突然开始十分期盼过年。
不为别的,就为正月里可以不动针线。
最近我的手实在是被针扎得够呛。
然而母亲又祭出她的名言:
“打小儿都这么过来的!”
我觉得此话十分耳熟,合理怀疑她是从荣国府的某个人那儿学来的。
说到荣国府,我期盼过年的理由还有一条。
母亲年前要再去荣国府送一次绣品。
我软磨硬泡,母亲终于同意:如果我在此之前成功独立绣出一朵花儿,她就带我一起去。
好耶!终于可以圣地巡礼了!
所以,我现在正在用被针扎得够呛的手,颤抖地画花样子。
不得不说,祖母的绣工确实顶尖,但是母亲画花样子的能力也不遑多让。
“娘,你为什么不专门画画啊?你明明就是个大画家啊!”
“又说怪话了。”母亲只是微笑着点点我的额头,然后继续进行她的花样子创作。
我咬着笔杆子,画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绣什么。
看看旁边的母亲,完全不需要思考,一根又一根匀称纤长的线就在纸上展开了。片刻,一簇疏密有致的梅花跃然纸上。
哎,差距啊!
我百无聊赖地在纸上画个圈,再画个圈,在这两个圈的下面再画一个圈,然后连一条线,再连一条线……再在最外面套个大圈……
母亲被我吸引了:“小秋,这画的什么?”
我自暴自弃道:“哆啦a梦!”
母亲又露出一脸“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
我清清嗓子,正欲继续胡说八道,就听到窗外的一阵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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