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泛舸中流（七）

一本生物百科全书漂浮在牧青眼前，里面庄重的字体也仿佛雨滴一般在缓慢坠落，沐浴到他的脸上。他的目光从房间一端滑向另一端，许局长珍藏的几十本古籍、两只昂贵的钢笔、一套瓷器茶具、一只银质烛台，全部悬在空中、缓慢地移动旋转，像有了生命一样维持着优雅的姿态。它们之间似乎有互斥的磁场，并不互相沾染。

        “这是什么玩意？”金虞的手指着空中的一样棕色的小东西。

        牧青眯着眼睛去辨认，回答：“好像是个松果。”

        金虞控制那东西落到自己手心里。的确是个松果，棕色外壳脆弱得快要碎裂，上面附着了一些已经氧化得发黑的金粉。

        她端详了这只松果好一阵，忽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另一只手一挥，天上又飞下来几样东西。

        “是我二十年前送给许哉一的圣诞花环。”她撇撇嘴。那几样东西在空中拼成一只环形：破烂的彩带、脆得掉渣的松针和藤木、以及一只生锈的小铃铛组合在一起，显得十分寒酸。金虞两只眼睛望着这只盛满了岁月的花环，表情让牧青有些看不懂。

        牧青想起许局长那副衰老的样子：苍白憔悴、满是沟壑的脸，眼眶和两腮都像□□的皮一样软趴趴地塌下去，干瘪的嘴唇比冬日还要阴沉。他老得那么彻底，衰败得像个抽象概念，让人看不出来年龄。

        他又看看金虞。虽然总是一副流浪者的样子，但她毫无疑问是年轻可爱的，柔软的脸颊充满弹性，眼睛亮得如同宝石。一想到那个老头惦记着这么一个少女，简直像个sugardaddy，牧青就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如果金虞的肉身不朽，那么永生真是件残忍的事情。

        “这么以前久的东西，他还留着……”她说。

        真恶心。牧青心想。

        “真恶心。”金虞嫌弃地说。

        看来英雄所见略同。牧青差点笑出声。

        几分钟以前他快速找了件衣服套上，刚简单清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尘灰和伤口，金虞就恶作剧地抓住他刚绑起来的丸子头，一瞬间带着他来到了一间陌生的房间。

        牧青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被她薅掉了，刚缓过来就没好气地问：“这又是哪？”

        “许哉一的书房。”她回答，“我暂时住在这。”

        他来不及去欣赏直通天花板的橡木书柜、颇具格调的复古装饰，以及比颜琢花里胡哨的羊毛毯子更为华丽的波斯地毯，就被金虞吓了一跳——她伸开双臂，像托起一团丰满的空气，一瞬间把房间里可移动的物事都掀到了半空中。

        “这是干什么？”他无奈地问。

        “炫耀一下我的能力。”她嘿嘿一笑，“然后我来解释，你想知道的一切。”

        那个花环被金虞随手丢掉一边了。她展开双手，自己跃进了那堆正在天空游泳的书籍里。

        “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超自然力量……从蛮荒时代起，我们就有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的传说……”

        “你能不能别从那么早开始，我不需要听这些没用的。”牧青没耐心地说。他一晚上没睡，虽然刚才拿凉水洗了洗脸，但现在还是头疼得要命。

        “中世纪的时候，就有女巫存在……”她在空中转了半个圈，笑眯眯地看着牧青。

        仰着脑袋的牧青打断她：“就告诉我昨天的事就行了，谢谢。”

        “牧青，你需要耐心。”她又说了一次这句话，“看得见的东西只是结果，你要去注意看不到的东西。”

        牧青没回答。她的手从半空中伸下来，抓住他的手臂，一下子将他拖到了失重的空间中。

        “千禧年的时候，世界各地突然出现了大量的超自然事件。同一时间，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人类也一下子激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那一年出生的。”她的声音飘飘荡荡地钻进他耳朵里。牧青只觉得五脏六腑失去重力后变得飘飘欲仙，让他极为不适。

        空中飘过来几滴棕色液体，他努力控制身体去躲，四肢却不受控制，像只神经失调的青蛙正在疯狂挣扎。金虞干笑了一声：“那是我没喝完的咖啡，不好意思。”她张开花瓣一样的嘴唇，控制咖啡飞进嘴里。

        “……我刚才说到哪了？”她挠挠脑袋，头发散成有些滑稽的形状，“哦对，我和许哉一都是在那一年，变成了异能者。”

        “如你所见，我不老不死，受伤会马上恢复，能力也强得不得了。就像这样——”

        空中的书页突然疯狂翻动，几百本书发出快要崩坏的尖叫，声音惊悚，让人眼花缭乱。之后仅一瞬间，那些名贵的书籍在牧青的视线里完全消失，就连书柜里没飞出来的书也不见了。除了家具以外，这间书房变得空空如也。他俩从半空中缓缓下沉，两只红木椅子从书桌旁边飘过来，不偏不倚地接住他们。

        “那些书呢？还有局长桌子上的笔记？”牧青干巴巴地问。

        “我都丢到垃圾场了。看着闹心。”她毫不在意地说，“看上去很厉害吧！不过我也没高兴太久，因为超人般的能力，都是有代价和限制的。”

        “什么代价？”

        “嗯……比如说许哉一，他能预见未来，但是相对的身体变得很差。我上次见他，他还没瘸呢！”

        牧青明白局长为什么如此运筹帷幄了。他接着问：“那你呢？”

        “我？”她挠挠右脸，“你也该发现了吧……我超级倒霉诶。我走在路上会被车撞，买的东西必是残次品，只要有万分之一的不幸可能，一定会百分百发生在我身上。”

        “所以你才去捡破烂吗？”虽然跟残疾相比，倒霉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但牧青还是有点可怜她。

        “没错。”她竟然显得有点骄傲，“你不知道混迹下流有多快活。”

        “等一下。”牧青冷不丁地说，“颜琢呢？”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过分空荡的空间让这种安静变得极为夸张。他们面对面坐着，金虞盯着牧青，表情似笑非笑。他竟然有些不敢直视金虞的眼睛。不过她很快就带着嘲讽的笑，回答道：“我不知道她要付出什么代价——可能是寿命之类的吧。”

        “哦。”他顿了顿，外强中干地问，“你笑什么？”

        金虞没回答，只是笑得更加明显：“你很关心她？你们认识的时间好像并不久。”

        “我不关心。”他撇撇嘴，马上否认道。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现在还不能相信她。”

        “我明白。”这话让牧青心烦意乱，“又是局长说的？”

        “对。许哉一说，她和爆炸案的关系很紧密。”她开始抠自己的指甲缝，态度让牧青感到不太痛快。

        他一向懒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口说话时，自己都感觉到语气十分阴阳怪气：“我看你也不大尊敬局长，他说的话你倒是当成圣经。”

        “我又没说一定是颜琢做的，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金虞还是那副气人的嘴脸，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挑衅，“还是那句话，你可真像你爸。”

        牧青又被她噎住了，死命瞪着她，直到金虞“扑哧”一声笑出来。

        “自以为是又嘴硬、又喜欢瞎操心，还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傻透了！”她一边看指甲一边懒洋洋地念叨，“明明天亮我就会去接你，你非要自己折腾回来……”

        牧青觉得自己对她实在是过于富有耐心了。他把手肘搭在膝盖上，大声打断金虞的碎碎念：“你别没完没了。你以为我想知道他的事情，然后过来求你告诉我吗？那种人死了才好呢！还有，你到底能不能告诉我昨天晚上怎么回事？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了！”

        如果放在平时，他其实不愿意和一个高中生长相的女性这样吼，不过金虞明显是个脸皮颇厚的家伙。她压根没有理会牧青，自说自地念道：“记得第一次爆炸吗？那时候我们都没有防备，许哉一也没有预见到。”

        “所以？”

        “这就是他能力的局限所在：当信息不足的时候，他只能看见极其模糊的东西，而且必须发生在未来。”她翘起二郎腿，“不精确、不全面、无法控制，这能力也真是有够烂的。”

        牧青没搭话。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再多点耐心，期望金虞能干脆利落地把事情解释清楚。

        “哼，第二次……他直接看到了展厅爆炸的结局，我去了也是白去。”她冷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预言的事情无法阻止，必定会发生。”

        她从牛仔衣里掏出一件东西。牧青一眼认出，那是在第二次爆炸现场，金虞拼出来的未知金属碎片。

        “这个东西我找人去验了，是非常便宜的一款手表。”金虞解释，“我叫你们局长通过这玩意，又预言了一次……他倒是听话，而且比你有耐心得多。虽然不在涂州，但是做事真是尽心尽力——看在他这么努力的份上，我决定不把他的备用轮椅拖到垃圾场卖掉了。”

        “你快回到正题。”牧青揉揉太阳穴，阻止金虞话题跑偏。

        “好吧好吧。”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有了这个信息，他的预言精确了不少。他看见有个人影在涂州不同的位置放置了手表——好家伙，许哉一连次数都数出来了，十六次。”

        她拉开自己肥大的外套，里面竟然挂满了手表。金虞就像火车站卖旧手机的二道贩子，咧着嘴角小声说“我这有点好货”，然后“刷”地一下展开衣服，里面一片明晃晃的反光物，看着扎眼。

        牧青抻长脖子，呆头呆脑地数起了手表。金虞笑了一下：“别数了，十五块。昨天晚上我就忙这个去了，为了避免你到处乱跑被误伤，才把你拎到郊外——毕竟对方很可能知道你是谁，也有可能就是冲着你来的哦。”

        “既然你说过没有炸弹，那么……手表只能标记爆炸的位置吧。”他摸摸下巴分析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布置炸药的，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阻止爆炸的？”

        “许哉一能说出个大概的位置，我就费劲巴力地去找。虽说手表很快就找见了，但搞了半天也没发现有火药的影子。跑了一晚上，又渴又累，真是浪费我捡破烂的时间。我有这功夫，都去好几趟废品厂了！”她大声埋怨。

        “回答我的问题，说重点，好吗？”牧青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唠叨。

        金虞撅起嘴：“行吧行吧，我可以在爆炸的瞬间复原现场，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瞬移加上复原，的确有可能拯救城市于危难之中。不过牧青没有功夫去赞赏她的英雄事迹。他把眉头皱起来：“那怎么只有十五块手表？”

        金虞一下子愁眉苦脸了。她弯下腰，把肥大的左裤腿挽起来。一截藕白色的纤细小腿裸露在外，白得透明，像新生长出来的身体组织。随着裤管拉高，牧青看见她膝盖下的皮肤间出现了一条疤痕似的分界线，上面的皮肤是正常的象牙色，而其下的身体肢干却像后安上去的。牧青直勾勾地看了会儿，才意识是怎么一回事，内心感到被针刺了一般，一阵不舒服。

        “我到底没完全阻止爆炸。左腿被炸断了。”她故作委屈地说，“好在炸的是个废弃桥梁，没有别人受伤。”

        其实他想安慰一下金虞的，只不过他们之间并不是那种亲切的关系。牧青低下脑袋，想到她的身体被炸成碎片（而且是第三次了），就感到头皮发麻，怜悯混合着恐惧——如果她没有把自己带去南云山，他未必不会被炸弹又一次袭击。

        想到此处，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

        “这十六个炸弹，都布置在什么地方？”他开口问，“具体点说，是在偏僻的位置，还是繁华的城区？”

        金虞挠挠脸：“嗯……这么说的话，应该都在没什么人的地方。”

        “和前两次相比，威力如何？”

        “以我浅薄的被炸经验来说，威力一次比一次强了。”她回答。

        “他第一次尝试杀我，但是失败了……”牧青喃喃自语，有些被自己的构想吓到了。仔细回忆，他出租屋的那次爆炸，范围和威力并不惊人。冷汗从他的鬓角渗出来。

        “说什么呢？”

        牧青拿双手抵住下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我想……第二次和第三次爆炸，也许只是试爆。”

        金虞睁大眼睛，似乎已经模糊理解到了他的想法。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我猜……很快会有第四次爆炸。而且，有极大的可能就是冲着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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