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泛舸中流(一)
躺在自己队友那张硬且小的床上,颜琢就着窗外飘进来的一点光,眯眼看牧青手腕上的那块表。
出租屋在一层,窗外魁梧的建筑一压下来,这间屋子就没了阳光,阴暗潮湿得很。她个子高挑,脚腕搭在床沿上晃来晃去,只感觉这个小小的房间越加逼仄,快把她压矮了一般。
牧青反坐在椅子上,手拄在椅背上发愣——这个人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颜琢知道他只是感觉厌倦——那块手表就在若隐若现的日光里,反射的光丝丝络络,像一团白毛线。表盘满是划痕,玻璃被磨得乌秃秃的;棕色皮表带上都是皲裂的折痕,摇摇欲坠。
“小青。”她突然开口,“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牧青趴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半睁着眼皮,过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说:“什么声音?”
“咔哒、咔哒的,”她支着自己的上半身坐起来,三头肌绷紧了,“像是钟表在走。”
“可能是邻居家的钟表声。”牧青没当回事,“我这破房隔音差得很,对门老头儿便秘的动静都可清楚了。”
“我觉得不对劲。这会儿你的直觉又不好使了?”颜琢干脆从床上跳下来。
牧青想说什么,一阵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语言。卫生间生锈的把手正在被拧来拧去,像只圆滚滚的球。
“哎你别着急!”他仰起脖子,大声对厕所里面的金虞说,“我这门老是卡住,你等下我……”
然后他听见了那个“咔哒”声。旧窗帘被颜琢掀起来,散发一股霉味儿。他早就想洗洗那布帘子,但涂州阴雨连绵,太阳总也露不痛快。“咔哒”声也发了霉,从湿漉漉的地方卷起,又轻飘飘弹出来。声音越来越响,在他脑子里弹来弹去,吵得人头疼。
紧接着一道巨响来得毫无征兆。就在那“咔哒”声停滞的一瞬,墙面被猛地炸开,砖石和灰尘乱飞,空气里满是硝烟的味道,强烈的冲击从卫生间轰出。
距离太近,牧青被巨响震得耳鸣,视网膜前一只轻薄的鸟像纸片飘来飘去,几分钟过后才感觉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等到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趴在床和窗户之间小小的缝隙里,颜琢的手臂压在他身上。
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那了不起的队友救了他一命。
“妈的,”他费劲全力开口说话,嘴里都是铁锈味,“怎么回事?”
话音还没落地,他就因为吸入空气里的烟尘而咳嗽起来。
颜琢从他身上爬起来,力气不小。牧青感觉自己都快裂成八瓣了,肋骨估计是断了一根,被那个动作没轻重的婆娘压了几下,痛得更厉害。
“你家厕所炸屎了。”她用手扇扇眼前的灰。
牧青从地上翻了半圈,瞄一眼颜琢。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一条修长有力的腿踩在已经轰烂了的床上,像踩着片废墟,而她是恶斗到最后的勇士。许多人见到颜琢都要夸一句美貌,真心或客套;也有的人看她眼熟,偶尔回忆起这个高挑漂亮的女人曾是个不大不小的明星。不过在牧青眼里,她的外在再怎么得到夸耀,内里也只是个野蛮的二流子。
他从那团废墟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灰蒙蒙的一片尘埃里只看得到卧室墙面被炸得乌黑。他脑子也跟着黑下去,骂道:“我他妈可赔不起……”
“金虞!金虞!”似乎没有其他危险了,他才从一片狼藉站里起身,急忙去喊那个回忆里的名字。
牧青死死盯着卫生间黑黢黢的洞,不敢走近去看。当被告知自己与众不同之前,他就已经像许多年轻人一样自命不凡了许久。在他的想象里,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令他畏惧、令他难堪。不过他贯彻到底的,只有懒散罢了。仿佛对这个世界满不在乎,就可以令他超脱这一切。
当真正的凶险发生,他发现自己的脚粘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想象,那个瘦弱的乞丐已经炸成了碎片,血肉模糊的一片里,只有残存的头骨碎片证实这里有过一条生命。
他斜斜地靠在窗边,头晕目眩。身边的颜琢却转身把窗户打开,冲他吼道:“快点离开!”
看他还在原地发愣,她骂道:“蠢货!还有一枚炸弹,你听不见吗?!”
他自然是什么也听不到的,耳鸣的余波像尖酸刻薄的怨妇在他耳膜上埋怨。颜琢的听力和身体素质与他相差太多,他不敢不信,麻利地跟着队友爬到窗台上,强迫自己把卫生间里的乞丐抛到脑后。她肯定死了。他安慰自己。
牧青的手刚抓到窗框,木然的眼球就看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脏话先一步从嘴里跑了出来。他没有犹豫,转头又跳回了自己刚刚卧倒的那片废墟,埋头翻找了起来。
“干他妈啥呢!”颜琢一半身子已经出去了,见他不知死活地回去,顿时火冒三丈。
牧青的手被木头扎破,鲜血淋漓,但还是没停下。这个时候,他觉得想象里的自己回来了:那么冷静、勇敢、视死如归。
“我在找我的手表。”
颜琢没搭话,从窗子上翻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蹲到房间中央的那堆破烂里,速度很快地翻了起来。她纤细的手能撑得起巨大的重量,速度快到牧青看不清她的动作。
那个“咔哒”声又一次在牧青的耳边响起。也有可能只是他的幻觉。他的手上满是创口,他却不觉得疼。
不过十几秒的时间,颜琢就找到了他宝贝的那块破表。
“快走!”她声音又脆又响,把那块表揣起来,给牧青屁股来了一脚。
这一次他们顺利出来了。惊心动魄,当真惊心动魄。牧青连滚带爬地离开那间被炸得稀巴烂的房间时,生存的侥幸完全压倒了赔钱的苦楚——钱可以慢慢还,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我以前常说,‘我这种人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我收回这句话。”他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那纯是装淡。”颜琢擦擦脸上的灰,嘲讽道。
劫后余生的喜悦存续了大概半分钟。牧青盘算着怎么向警察阐述这个炸弹袭击案的始末、如何向局长汇报这次的任务,以及怎样免费申请一间“员工宿舍”。在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声音之前,他还在为自己的好运而庆幸。
“有人吗——”那声音拖得长长的,音量不大,但是十分清楚,“有人吗——”
那是小乞丐的声音,飘飘荡荡,像断了线的风筝。
牧青呆坐在那里。天上的灰云在一聚一散地飘,起伏地呼吸。今天夜里也许有雨,他心想。
另一枚炸弹在云的呼吸里炸裂开来,把房间单薄的窗户熏黑。小乞丐的声音没了。
邻居大爷的叫骂声从他的咳嗽里泄漏出来。“草你奶奶的!”他喊,痰忽上忽下地在老化的气管里窜。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从何而去的乞丐从世上消失了。她有个好听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再去唤她。也许是不用再承担什么责任,牧青只感觉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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