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我以归（二）
牧青坐在餐桌一端，一边摆弄他那只破手表的表带，一边絮叨着自己短假的经历：
“……乡下可比大城市舒坦多了。每天睡到自然醒，空气也好得不得了，自家养的鸡蛋炒出来都是金黄色的，哪像城市的养殖鸡蛋，我怀疑都是人造蛋白做的。我舅姥爷出殡那天，一条老狗就躺在我家路口不远的桥柱边儿，太阳晒在它没了毛的屁股上。它往那一趴，皇帝老爷都没有他自在。我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羡慕一条狗……哎！你慢点吃，就这么点菜你一筷子能夹走二两！”
“哈，反正我们涂州的饭菜都是人造的，您老也瞧不上。”颜琢一只手刷着手机，另一只手使劲往嘴里塞着菜，说话都含含糊糊的。
“今天可是我出钱，你不给我多留点说得过去吗？”
“不是我说你，”颜琢筷子没停，“就点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也叫请客？你丫也有点太抠了！”
牧青理直气壮地反驳：“抠怎么了？我欠一屁股债呢，请你吃饭不错了。哎哎哎，鸡蛋都叫你吃了，就给我留点西红柿啊？”
“您快回乡下吃土鸡蛋吧。咱涂州庙太小，装不下您这尊大佛。”她把筷子丢下。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啊。”牧青左手攥着表，右手抓着筷子在盘里捡剩菜，“我就是在这赚钱还债，赚够了就走。我劝你也跟我一块去乡下，别在这破地呆了。”
“怎么，带我回去当你媳妇儿？”颜琢哈哈笑了一下。
牧青白她一眼：“你这样粗野的女的，白送我也不要。”
听了这话，桌子对面的年轻女人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高马尾都气得翘起来。
“你这样没出息又穷酸的男的，也没人会跟你。”颜琢大声讥讽，“真服了，我怎么会跟你一组？”
“谁叫我们同时入职了。”牧青摊开手，“就我们俩人，你将就一下吧。”
说罢，他也懒得理自己的队友，对着身材丰满的女服务员喊道：“姐！我要俩馒头！”
女服务员膀大腰圆，声音洪亮，正在驱赶一个冲进店里赖着不走的小乞丐。她抻长脖子，对店里唯一的一桌客人吼道：
“行了！知道了！”
牧青刚把自己那块破手表的表带勉强扣好，耸肩小声道：“服务态度真差。”
服务员没空理他，拽着小乞丐的衣服往外推：“我们这没有吃的给你！”
“我不要吃的，我有事。”小乞丐声音很细，倒像个小姑娘。
“你能有啥事？上次你来把后厨的泔水桶都搬走了！”
小乞丐不做声了，只是沉默着跟她撕扯，终于把自己的衣服从对方手里拽出来，像条泥鳅一样油滑地溜走。
服务员张着两只粗壮又有力的手臂，来不及阻拦，那个小乞丐就跑到了牧青的桌边。座位上的两个年轻人登时感觉十分紧张，想要守护桌上那一盘可怜的菜。
“我们这桌也没有吃的。”颜琢先发制人，不客气地说，“我俩也没有钱，穷得叮当响。”
小乞丐摇了摇头，一手指向窗外，声音倒是很冷静：“我说，饭店外面的石头是你们摆的吗？”
窗外阳光把这个苍蝇馆子照得亮堂，牧青这才看清了那个乞丐的脸。圆钝的眼睛、精致的唇角，是个女性没错。她的头发和面孔脏污，但是五官形状显示她是个年轻人。
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收到同事送的一只榴莲，当成宝贝拿回家给儿子吃。他放学到家，看见那只形貌古怪的水果，抱着好奇的心理舀了一勺臭而肥硕的果肉塞进嘴里，很快两眼一黑昏了过去。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对榴莲过敏，后来母亲还经常因为那次入院治疗的账单埋怨不休。
牧青看见那女孩，仿佛看到一个症状可怖的麻风病人。他感觉自己又一次过敏了似的，手掌突然开始发痒发麻。他在牛仔裤上蹭了蹭自己的手。
颜琢比他反应更快，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指着乞丐大声说：“小青！这不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嘛！只不过……”
谁料对面的牧青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板起面孔：“你礼貌一点，不要指着别人。”
颜琢被他气得牙痒痒，用嘴型说了句“少装淡”，就坐了下来故作镇定地喝茶。她嘟起嘴巴使劲吹着热水上漂着的廉价茶叶末，想起自己刚才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由得有点尴尬。
服务员大姐气势汹汹地来拽乞丐，表情凶恶得像要把她撕成两半。牧青赶忙上前，把小乞丐拉到自己身后，脸上挂着笑：
“姐，我跟她说两句话，马上就走。”
女服务员瘪了瘪嘴，瞪他一眼离开了。牧青在她后面抻着脖子补充：“姐！别忘了馒头！”
一小时后，小乞丐已经在牧青的出租屋里洗完了澡。这间屋子被对面加盖的高楼挡住光线，始终显得灰扑扑的。牧青还算爱干净，但也没办法把棕灰色的地砖擦得干净一些。旧床单已经被洗得半透明，快要破洞了。卧室里除了一张小床就只放得下一把椅子。
而小乞丐现在就坐在狭小房间里的椅子上，颜琢拿着剪子在她脑袋周围转来转去，一脸无从下手的表情。
“你这头发上都是啥呀……怎么粘到一起梳也梳不开？我直接给你剪了啊？”颜琢问。
小乞丐坐在床沿：“随便你。”
“去去去。”牧青对她摆摆手，“你粗手笨脚的，先别在这晃悠。”
颜琢“嘁”了一声，把剪子丢给他，大剌剌地坐到床沿去了。
牧青半蹲到小乞丐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蔼可亲：“那我动手咯？”
女孩洗掉了脸上的污垢，露出了一张清秀的娃娃脸，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的确和照片上他们要找的人一模一样。她开口说：“剪吧，又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还有啊……道理我都懂，但是为什么带我来你家？”
牧青正检查她缠在一起的头发，发现那上面梳不掉的硬块……似乎是口香糖。随着剪刀“喀嚓”一声，一簇头发应声而落。
颜琢把用手抵住下巴，冷笑道：“他不好意思让你脏兮兮地回去，又没钱带你去理发店，只能把你带来咯！你也不看看，这家伙自己的头发都多长了？”
牧青冷冷剜了她一眼。颜琢没耐心地喊道：“赶紧把工作完成了，我好去吃饭！”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牧青低声斥道。
“今天是周四，苏式小笼包要打折！”颜琢使劲拍着大腿。
浴室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邻居得了肺结核的老头儿正在疯狂咳嗽，一口痰在气管里上上下下，发出空洞的振响。牧青的出租屋狭窄潮湿，女孩缠绕在一起的黑发落在地砖上，像一团团水鬼。
乞丐的头发被他剪到及肩长短。少女半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单薄衣服下的肩膀瘦骨嶙峋，凸起和凹陷都像山的棱角。牧青不由得去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什么富家少女家道中落、什么年轻学生失足被拐、什么权谋斗争碾轧百姓……
“你从什么地方来？”他耐下性子问道。
她压根不搭理牧青的问话，一声不吭。
牧青无奈，好声好气地说：“我可是把两个馒头都给你吃了，我可不是坏人。”
“你是个好人。”她倒是直接发了张好人卡。
牧青无奈，直起身子，从衣柜里翻了一套旧运动服。小乞丐倒是把臭烘烘的外套脱掉了，但里面的衣服也像是从二十年都不洗澡的单身汉的垃圾箱里翻出来的。
“刚才忘了给你……我的衣服可能有些大，将就一下吧。”他把运动服递过去。对方从善如流，接过以后就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了。
“喂、喂，”女孩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后，颜琢用手肘撞撞他，小声说，“你不是特怕麻烦吗，问她话做什么？”
牧青白她一眼，一边拿起扫帚去扫碎发，一边轻声回答：“你别老拆我台，这事挺不对劲的。局长找人怎么不找警察，非得派咱俩出任务？”
颜琢用鼻子哼笑了一下，“不对劲又怎么了？就算这个丫头是老东西失散多年的私生女，跟你又有啥关系？”
“这两天涂州乱哄哄的。局长这时候有动作，肯定不是简单的事。而且……”
“而且？”
“我有种直觉，这件事跟我们肯定有关系。”他拿扫帚把地扫干净。
“有关系有关系，毕竟是咱俩的任务嘛。”颜琢摆摆手，“行了，你别婆婆妈妈了，我还着急回去领钱呢。上周零花钱用完了，我还得跟那个老东西申请……”
三天以前，局长叫他们去办公室。牧青和颜琢走进房间的时候，那个一向严肃又从容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反复把百叶窗打开又关上。百叶窗细长的影子在他脸上掀起落下，他枯萎的面孔上有几分焦躁。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慢慢转过身来，操控着轮椅滑行到二人面前，本就凹陷、满是沟壑的脸，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憔悴。
“我需要你们去找一个人。”他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十七、八的年纪，长着一头茂密的黑直发，齐刘海下是一对猫一样的眼睛。她目光清澈，虽然没有笑但是表情恬静温柔。牧青仔细观察照片里的细节，却只能看到一个来自旧世界的幽魂。一个少女，脸上的忧愁和喜悦都掩盖在名叫青春的雾里，皮肤在白茫茫的阳光里烙上麦色，属于她的年华似乎一瞬即逝又似乎永无止境。牧青莫名感觉哀伤，被照片留住的这个人，似乎永远没有走向世界的新起点。
“她叫什么名字？”他问。
往日里说话果断的局长第一次显示出了踌躇。那个名字像刀片一样在他喉咙里滚了两番，慢慢落地：
“她叫……金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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