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我以归（一）

高中的最后一天，许哉一站在常去的游戏店门口，等待着金虞的到来。

        他的手心因为紧张变得湿漉漉的，眼镜鼻托不停地往下滑。即使接近傍晚，夏天的高温也叫人难以忍耐。他用手反复地去扶眼镜，感觉自己的动作实在有些滑稽。

        雨川镇地处一片起伏的丘陵，导致他们骑时常需要上坡下坡。金虞每次骑自行车爬坡都站起来猛蹬，汗液在她的皮肤上闪闪发亮。风把她的辫子吹起来，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蹦蹦跳跳。

        今天她来得比许哉一想象得更早。她出现在道路的上坡，短裙下面摔破的膝盖敷衍地贴了一块绷带。橘黄色的夕阳在金虞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暖色，许哉一远远看见她眼皮上闪光的眼影。

        他越来越紧张了。在离开小镇、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之前，许哉一准备向自己暗恋许久的女孩告白。不过他对告白的结果并没有把握，觉得自己被拒绝的可能性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七。

        在这个小城市里，学校少得可怜，而金虞正巧和他一直在同一个班级。她性格孤僻，不太和同学往来，所以许哉一和她一直不熟悉。

        他没有预想过，高二暑假的某天，金虞会从昏暗的光线里向他走过来，说，“你好，许同学。”

        那时，他正蜷在一家出售盗版游戏和碟片的小店里，翻着二手游戏杂志。

        他第一次离一个少女这么近。透过她额上的齐刘海，他看见她左边眉毛上有一只细细的眉钉，浓密的眼睫毛在轻轻颤抖，看上去很脆弱。

        许哉一没回答。他当然认识她，但是他不敢相信一向高傲的金虞会对他说话。他慌忙看了一下四周，速度快得差点把自己厚重的眼镜摔到地上。在满是潮湿发霉味道的店里，只有年轻的邋遢老板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

        他只好紧张地回复，“你好。”

        “你来买什么？”她没理会他的失态，随意地问道。

        “啊我是想看看有没有新出的psp游戏……”许哉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用细如蚊呐的声音问，“你呢？”

        “我来租恐怖电影。”她晃了晃戴着珠串的左手，许哉一才发现她抓了一叠电影盘。

        他不知道怎么接话，局促地用鞋尖点着地。幸好金虞没接着说什么，很快就平淡地告别：“那再见了。”

        那年还没有“社交恐惧症”这种毛病，但是对于许哉一这种书呆子来说，今天的对话已经让他尴尬得冒汗了。金虞消瘦的背影进入到户外的阳光里，留下他一个人傻站在原地。

        后来他和金虞的每次来往，都是以少女一时兴起的问话开始。虽然她平时看着冷淡，但她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古怪，只不过是个性格安静的年轻人，喜欢吃鲑鱼，爱看恐怖电影，业余在学芭蕾。

        在第三次偶遇的时候，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时不时分享一下游戏攻略和作业答案。在假期的末尾，金虞便邀请他去家里一起打游戏。

        许哉一第一次走进年轻异性的房间时，心跳快得要从嘴里吐出来。但几分钟后，宅男的个性就占了上风。坐在地毯上专心打副本的时候，他已经把拘谨和不安甩到九霄云外了。

        整个夏末，他都在帮金虞攻克她打不通的关卡，收集副本里的彩蛋。两个人偶尔闲聊两句，聊的也是明年即将上市的ps2的消息。傍晚的时候金虞会点外卖，许哉一才停下手里的游戏，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都快散架了。

        屋子里光线昏昏沉沉的。金虞走到门边，把暖黄色的灯打开。

        许哉一仰头看她，只感觉她的头发毛茸茸的，像一团雾气。少女的五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圆钝，眼神干净得像片天空。她穿着一双彩色长袜，脚背很高——许哉一见过她穿着芭蕾舞鞋垫起脚尖，两条腿舒展，是柔软又坚韧的鞭子。

        他想，如果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他们两个现在应该接吻。不过金虞只是坐到他旁边，把盒饭放到矮桌上。

        许哉一心跳加速，嘴唇发干，可是金虞压根没注意到他在胡思乱想什么，闲聊道：“你除了打游戏平时还做些什么？喜欢运动吗？”

        他只得老实回答：“……我特别不擅长运动。初二运动会长跑比赛的时候，我在赛道上摔倒，右手脱臼了。”

        说完这话，他有些尴尬地垂下脑袋，生怕金虞笑他的笨拙。不过她只是语气毫无波澜地感叹了一句：“那一定很疼。”

        他点了点头。金虞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托着脸。灯光把她的睫毛阴影投在眼睑上，他清了清嗓子，小声问：

        “那你呢……？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看电影，”她语气平淡地回答，“我每天晚上都在通宵看恐怖片。”

        “上学不困吗？”

        “我上课都在打瞌睡啦。”

        许哉一纳闷道：“……我记得你成绩很不错？”

        “告诉你个有趣的事情，还没有对别人说过。”金虞挠了挠眉心说，“我运气特别好，考试以前随便复习就可以得高分。选择题我都是猜的，从来没猜错过。”

        许哉一有些半信半疑：“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去买彩票？”

        她微笑了一下：“运气不能乱用。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同窗十几年，金虞都很少笑。她总是安静、冷淡、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看到她嘴角牵起，眼睛弯成月牙，许哉一不自觉地有些脸红，慌忙地转换话题：“那、那我也说一个有意思的事情。那个，我其实偶尔会做预知梦。只要梦到很清晰的生活细节，就会成真……”

        看到金虞睁大眼睛，他赶紧解释：“也不是每次都能记住，但是就在前两天，我梦见了你……”

        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下来，为那个梦里的回忆而感到不适。

        “是噩梦吗？”金虞语气和缓，“我看你脸色不是太好。”

        许哉一有些后悔讲起这件事情了。他硬着头皮说：“算是吧。我看见街道上有一个中年女性摔倒了，身子下面流了许多血，好像是出了什么意外。但是、但是我不记得是为什么。”

        “我也在那里？”少女好奇道。

        “你站在街道对面，很惊讶的样子。”

        “这样啊。”金虞饶有兴致地追问，“还有更多细节吗？”

        “那条街……就是游戏店所在的街道。你穿着短裙，腿好像擦破了，从道路另一端的坡路上走下来……”

        一年后，许哉一站在他们第一次说话的小店门口，看着金虞一手抓着毕业证书、一手挡着夕阳落在脸上的光线，正在心不在焉地下坡。

        他回想起他久远的那个梦，心里难捱的冲动和羞赧在同时拉扯着他，让他已经爬到喉咙的话又因为恐惧向肚子里坠。

        表白的心情被强烈的既视感覆盖，似曾相识的一幕出现在他眼前，与梦里分毫不差。

        许哉一开始默默祈祷，这不是一个预知梦。实际上，他并没有把梦到的全部内容告诉金虞。他也没想到，自己做过的最可怕的梦，会在准备告白的那一天重现。

        女孩从坡道上慢慢走下来，白皙的皮肤在夏季晒红，头发被吹得蓬松凌乱。她的双腿因长期练舞而笔直，富有肌肉感。

        如果马路对面没有发出一声尖叫，这是一副美好的青春画卷。

        许哉一和金虞都扭头看向那个正在尖叫的女人。不远处，一个中年妇女脸朝下趴卧在人行道中央。一大摊血迹从妇女的身体下面缓缓洇出来，就像猩红色的湖泊正在柏油路上扩张。

        金虞因惊吓而停在原地。许哉一出了一身冷汗，急切地向金虞大喊：“小虞！！！快过来！！！”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很果断地向下坡跑，朝着自己的伙伴冲了过来。

        许哉一也卯足了劲，用瘦弱又不协调的双腿拼命跑上坡。他知道如果不去扭转现实，一切将走向最恐怖的结局。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是许哉一没有告诉金虞的部分。

        她身后不远处，刚才尖叫的女人脖子突然迸断，动脉的鲜血到处喷洒。整条街道混乱起来，喧闹声此起彼伏。

        金虞没有回头，只是用尽了力气奔跑。许哉一离她越来越近，右手使劲伸出去。这短短的几十米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

        在她的背后，一个接一个的路人身上裂开巨大的伤口，像被刀斧砍劈过一样。他们哀嚎着倒地，在橙金色的阳光里淌血，尸横满地。

        两个人在半空中伸出的手，只差几寸就可以握在一起。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有用处，但是许哉一的那个梦里，金虞呆站在马路上，之后与其他人一样流血死去。

        许哉一努力去抓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幸免于难。他看到金虞的脸颊上划过两道泪痕。

        紧接着，女孩的腹部被虚空里的巨刃划开，一朵硕大的血花飞溅出来，滚烫的血液喷洒到他脸上。

        就在许哉一因恐惧而呆滞的目光里，他最心爱的女孩、一个无辜纯洁的十八岁年轻人，倒在了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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