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项南枝初三下半学期，家里传来噩耗。

        项正桥生意失败，欠下一屁股债自己跑了，留下葛岚带着项南枝和项南桠两个女儿在家中不管不顾。

        一整个学期，项南枝家都笼罩在欠债的阴影之下。

        追债的每天来讨债就跟上班一样，按时来，不早退，而且还轮班安排专人晚上在楼下看守，生怕葛岚带着俩姑娘半夜也跑了。

        但她们娘仨能去哪儿，项南枝要中考了，无论如何也跑不了。所以白天项南枝姐妹俩去上课，葛岚就一个人在家跟讨债的周旋。

        可周旋来周旋去，最后还是没谈拢。

        对方就只要钱，说别的什么都没用。

        有时候遇上谈不拢对方急眼的时候，那些人就开始骂骂咧咧，指名道姓说项正桥这个王八蛋自己卷钱跑了，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留，然后又指着葛岚说她们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时候项南枝带着小三岁的妹妹项南桠待在房间里，隔着门缝看着那些人对自己的母亲指指点点，那些极不入耳的词听在项南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都说追债的人都是大爷，走到哪儿都一样。

        葛岚每天被这群大爷磨得没办法，项正桥欠下的债不是十几万，也不是几十万，几百万的重压每天压得葛岚喘不过气。

        最后无奈，葛岚准备卖房子。

        而与房子一同变卖的，还有项南枝房间里的那台钢琴。

        项南枝从小就喜欢钢琴，别人家小孩每天在外面上蹿下跳嘻嘻哈哈的时候，她就猫在家里练琴。

        这年头，但凡是后面加个什么家的，名头都响亮，比如什么书法家、舞蹈家、歌唱家。还有，钢琴家。

        项南枝想成为一个钢琴家。

        但是，项南枝钢琴家的梦从此被扼杀在这个夏天。

        卖掉钢琴的那天项南枝哭了。

        妹妹项南桠还小，理解不了这层变卖的意义。葛岚也承诺以后会弥补一架新的给她，但是只有项南枝自己知道，这次过后，她都不会再弹琴了。

        葛岚每天面对追债人低声下气的样子时时刻刻印在项南枝的脑子里，她忘不了这半年家里没有钱窘迫的样子。

        也忽然明白，没有钱，所有的感情都会在顷刻之间全部崩塌。

        从项正桥逃跑，追债人打上门的第一个月开始，周围所有的人见到她们娘仨都绕道而行，而在她们走后，又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有说葛岚倒霉的，嫁了项正桥这个不负责的男人。也有说项南枝和项南桠可怜的，小小年纪就跟着父母遭这么大罪。

        当然，还有说她们家活该的，昧着良心赚了那么多黑心钱，现在不过是现世报来了而已。

        但不管是不是现世报，眼下唯一的事实就是：项南枝家里不仅钱没了，还签了一屁股巨额烂债，并且所有人都对她们退避三舍。

        买钢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练琴的培训费又是个没有下限的无底洞，所以，对于现阶段生活都困难的项家来说，项南枝的钢琴家是个遥不可及的虚幻梦。

        或许以后也不敢想了。

        房子卖了、钢琴也卖了、一家娘仨没有地方可去，最后只好到项南枝的奶奶家暂时借住。

        项南枝奶奶家在邻边沾州市，是个中规中矩的小三线城市。沾州的经济水平不如郦川强，但也还算过得去。

        沾州中学，是沾州有名的高中。

        按照当地的话讲，沾州经济比不上郦川、文化赛不过谷丰，只有这教育可以在省内排名名列前茅。

        其实以项南枝在郦川的成绩，想进沾州中学是比较困难的，好在姑父在教育局有熟人，这一来二去地联系，就把项南枝给塞了进去。

        搞定了老大项南枝的上学问题，就连老二项南桠的学校姑父也顺带包办，一步到位全部安排妥当，俩姐妹就只用等着上学报到就好了。

        对此，葛岚是比较感激项南枝姑姑一家的。

        沾州中学实行封闭管理，所有学生要求全部住校，统一接受学校安排。

        就这样，项南枝在匆忙准备入学手续的过程中，结束了她一整个兵荒马乱的夏天。

        并由此，也开始了她崭新的高中生活。

        沾州高一学生每年按照规定要提前半个月到学校报到，因为要军训。

        高一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沾州中学的校门口就挤满了人。

        学校明文规定不允许家长进入，于是大批的学生自己扛着行李从校门口纷纷涌进来，按照提前拿到的分配表，往宿舍的方向去。

        项南枝拖着两个行李箱，从校门口走进来。

        进来前，葛岚塞了几张一百的在她书包里，说让她注意营养，花钱别省。

        项南枝本来想说自己有钱，后来见葛岚不容拒绝的模样，没说话了。

        然后项南枝对葛岚说：“妈，你回去吧。”

        葛岚问她：“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班上报到？”

        项南枝点了点头。

        “那快去吧，别晚了。哦对，我给你带的薄毯晚上拿出来放在腿边上，冷了就搭上，别着凉了，听见没有？”

        项南枝应承着，说知道了。

        “还有，我装了蚊帐在你箱子里，你待会儿拿出来就自己家搭上，要是一个人搭不了就找同学帮帮忙，这天气晚上蚊子多，没有蚊帐可不行。”

        葛岚还是不放心项南枝一个人住校，不停地嘱咐着，她嘱咐一句，项南枝就应一声。

        到最后葛岚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可嘱咐的了，才说：“要晚了，赶紧进去吧。”

        于是，项南枝拖着那两个跟她身形极为不符的行李箱进了校园。

        操场上乌泱泱地挤了一群学生，看样子，都是先往宿舍方向去的。

        项南枝跟在人流中，低头推着行李箱自顾自地走着，完全没注意前面的路，略微只是在路过球场的时候，停顿了下。

        她抬头看向远处的阳光，眯了眯眼。

        沾州的太阳，好像跟郦川的不太一样。

        很耀眼，但也有点刺眼。

        项南枝想，高中三年，应该很快就会过去吧。

        “欸，同学。”

        旁边一道声音亮起，项南枝收回视线，看向来人，是个扎马尾的女同学。

        那人见项南枝也是拖着行李，就问：“同学，你也是新生吧，是几班的？”

        项南枝回道：“八班。”

        “啊，好巧啊，我也是八班的，看来咱们还是同学啊。”女同学弯着眼惊呼出声，“我叫程霜，你呢？”

        “项南枝。”

        程霜听见项南枝的名字后，问：“项南枝，是向南边生长的树枝吗？”

        项南枝笑笑，没接话。

        “以后咱们互相关照啊。”程霜嘴角上咧，冲项南枝笑道，“南枝，你宿舍在哪儿？”

        项南枝想起通知书里的宿舍分配名单，说：“215。”

        程霜回道：“哦，我在206，那咱们应该都在一层楼。”

        在操场上遇见个与自己同班的，程霜感觉就像是找到了组织一样，欢喜得很。

        她提议说：“我们先去宿舍吧，待会再一起进教室。”

        项南枝点了下头。

        程霜的行李比项南枝多，除了两个箱子外，还有一个大袋子架在上面，推起来比较费力。

        项南枝见她手上还拎着一个，便问：“需要我帮你吗？”

        “没事，不用。”程霜将手上的包往肩上一挎，随后又将两个分开的箱子重新合道一起，并行推着，“南枝，你初中是哪个学校的？”

        学校的步道重新翻整过，现在全都铺满了沥青。

        项南枝闻着那厚重的沥青味，有点刺鼻，“我初中在郦川上的。”

        “郦川？”程霜停下喘了口气，“那你怎么跑到沾州来上学了？”

        “奶奶家在这边。”

        程霜又重新将两个分开的箱子并到一起，将架在上袋子又挪了挪位置，然后问：“原来是这样啊，那你爸妈呢？”

        “我妈跟我妹妹也在这边。”

        “你还有个妹妹啊，叫什么名字？”

        “项南桠。”

        “你们姐妹俩的名字都好逗，向南边的枝桠……”程霜随即笑出声，她很喜欢笑，“那你爸呢，你爸还在郦川？”

        项南枝不想跟程霜说他爸没在沾州，也没在郦川，因为她也不知道她爸现在到底在哪儿。自打一个多月前消失了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项正桥的影子。

        但让她们娘仨过来沾州，却是她爸的决定。

        项南枝想了一小会儿，然后言简意赅地回道：“去外地了。”

        程霜露出一副了然的样子来，说：“哦，跟我爸一样，他也没跟我和我妈在一起。”

        对于父亲的话题就此打住，好在程霜没有继续深入了解的意思，而且项南枝也不是很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后面去寝室的路上，项南枝的话都很少，一般都是程霜问什么，她答什么。比如中考多少分，郦川好不好玩，诸如此类的。

        两个人边走边说，路程倒也没开始觉得那么远了。

        程霜的宿舍与项南枝在分开在楼梯两侧，她拐弯前对项南枝说：“南枝，一会儿你收拾完了，等等我啊。”

        项南枝“嗯”了一声，说好。

        女生寝室是传统的六人间，上下铺，中间空出的场地集中摆放着桌椅。此外，寝室内设有独立的卫生间和阳台。

        卫生间还算大，里间两个淋浴间与外面的洗漱池之间有一道墙隔着，保护个人的私密性还算可以。

        之前项南枝在奶奶家听说住校生洗澡，全部在一个空旷大洗澡堂子里进行，对此她还一度抗拒了半天。

        好在沾州中学这点做的还算不错。

        项南枝收拾完床铺，见时间还有空余，便又走到阳台想休息会儿。

        女生寝室对面不知道是哪栋楼，很老的样子，离女寝的位置有点距离。两栋楼中间除了有一条小道，还有一道墙隔着。

        那墙与小道将女寝与外面隔绝开来，像是两个世界。

        项南枝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又斜下方看去。

        女生寝室楼与那面墙之间后面是一片空地，属于学校范围。平常这里人就很少，基本没什么人走。

        由于楼层低的关系，楼下场地的景象很容易看得清楚。

        起初项南枝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动作，只是那人叫喊声太大，吸引着项南枝闻声而望。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很快就看见斜下方小道的两个人影。

        只见其中一个人影趴在地上，吭吭唧唧的声音传过来，说着什么“疼死小爷我了”。

        项南枝越过那面矮墙，又向后望去。

        只见矮墙那头引申过去是另外一条小道，那小道好像和刚才项南枝看见的小道是连通的，只是中间轻拐了个弯而已。

        项南枝朝远处眯了眯眼，隐约地看见远处角落里有个什么“吧”字。

        另外半边被挡住了，视线盲区，项南枝怎么也看不见。

        正当她看那边看得仔细的时候，这时忽然看见一个人影，飞一样越过了那片矮墙，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然后项南枝就隐约地听见那人说：“瞧你那点出息。”

        趴在地上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可声音还是吭吭唧唧的，“扬哥，要不你来摔一下试试？”

        “我有病么？”

        此时，另外一个男生这时出声提醒道：“快走吧，一会儿要晚点名了。”

        于是，楼下那三个男生便跑了起来。

        “南枝，你收拾好了吗？有人说班上要开始点名了。”

        程霜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过来，吓了项南枝一跳。只是程霜的这道声音极大，楼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项南枝收回视线，准备回身。但在转头的瞬间，余光瞥见楼下有人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她也不自觉地低头看了过去。

        随即，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如果项南枝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身影应该是刚才那个叫“扬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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