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空气缩成密实的一团。
钟浅锡的瞳仁是纯黑色的, 这是姚安第一次和他对视时就知道的事情。此刻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剩下少女苍白但坚定的脸。
“你怎么可以对我的朋友动手?”姚安提高了一点音量, 想要钟浅锡给她一个解释。
这样的姚安很新鲜。
新鲜到足以让钟浅锡开口:“你指的是什么?”
威胁、贿赂、驱赶。
他这辈子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多,如果要一桩桩列举, 一时根本说不明白。
既然这样,不如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四个小时之前。
姚安当时站在披萨店旁边,向祁航发送了好友申请。一切做完,刚巧迈巴赫也开到了眼前。她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洛杉矶街景不断闪过,又被抛在了车子后面。
及到罗迪欧大道时,嗡, 手机震了一下。
姚安低下头, 发现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新提醒:【祁航已经通过您的好友申请】。
看来这位老乡是真的做事敞亮,哪怕先前闹过不愉快,也愿意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于是问题回到姚安这边: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之前在达拉斯的时候,我……】
【实在不好意思……】
【挂断电话的不是我……】
措辞犹犹豫豫, 删了又改。
就在这个时候。
嘟——
兴许是对话框里显示了太久的“正在输入”,祁航等得不耐烦,干脆主动给她拨打了语音电话。
姚安顿了一下, 接起来。
按照常理, 她应该听到一通冷嘲热讽,比如:“哎呀, 您老人家现在过得这么好, 还有空记着我呢”。
可万万没想到, 祁航说的却是:“天啊, 姚安, 真的是你?谁来掐我一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祁航在找她。
这和姚安预想中太不一样。明明是对方不想再联系,才先删掉了她,为什么在电话接通之后,显得这么激动?
“拜托,怎么可能是我不想理你。”祁航憋久了,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为什么还要跑到洛城大学去?”
这个问题姚安从来没有想细过。如今重新拎出来,彼此再把时间线对上一遍,那些发生在达拉斯之前的故事,就渐渐浮出水面了。
“是一个叫米什么的狗秘书来威胁我,姨妈才被迫清空了你的号码。我只能借用你朋友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你说的那个人,是叫米勒吗?”姚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的印象里,那个秘书明明是个乐观又正直的青年。
可祁航很肯定:“对,就是这个名字。”
话到这里,一切并没有结束。事态依旧在恶化。眼见贿赂和威胁都不管用,那些惩罚也随之升级了。
“后来,又有人找了我。”
是的,祁航前脚离开洛城大学的校门,后脚就被警署的人找到家里,带去调查了。
简单的询问后,对方声称他违反了多项人身限制,为香锅店送餐也不合规,于是给他开具了一纸遣返令,让他回国。
“都是借口,这帮人肯定是拿了钱、替人办事——洛杉矶这个鬼地方,从根上就烂掉了!”一阵义愤填膺过后,祁航又解释道,“前段时间也是因为要去抗诉,折腾了好久,我才没能再去学校找你。”
姚安听到这么悲惨的遭遇,一下子急了,连忙问:“所以事情解决了吗?”
“上诉的官司没打赢。法律援助的律师不太靠谱,好多材料都有没准备齐,最后只能离境。”
是的,这通电话打来的时候,祁航本人已经回到了松城,不在洛杉矶。
姚安越听,身上就越僵硬。
这套路太熟悉,熟悉到沸腾的酒精逐渐变冷,凝在她的血管里。
直到对方在电话里“喂”了一声,姚安才喃喃地回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这又不是你的问题。”祁航听出来她的低落,于是扬起声调,故意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架势,“反正我早就想回国呢,洛杉矶那个破地方,学又上不成,呆着也没意思。这下正好,我妈没办法说我了。”
不管祁航怎么看回国这件事,姚安还是低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在她享受名利场带来的快乐时,祁航正在焦头烂额,处理这些本来不属于他的麻烦。
一切只是出于钟浅锡让人恐惧的占有欲。
回到比弗利顶楼的那间卧室。
姚安竭力克制自己想要逃走的冲动,抛出了那个困扰她几个小时的问题。话音里除了有对朋友的愧疚,还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而钟浅锡安静地听完了整段故事,回望姚安。
之后他抬起手,揉了一下太阳穴,像是感到疲累似的:“你相jsg信那个小子说的话?”
姿态太自然,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只是被陷害而已。
姚安的呼吸收紧了。
在这短暂的迟疑里,钟浅锡把她拉得更近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我和你,才本该在一起。
姚安的嘴唇上,有一点菠萝和酒精的味道。钟浅锡只尝到了很浅的一下,远远没有达到饱足的程度,姚安就一把推开了他。
“祁航不会撒谎。”她说得肯定。
轰。
这句话像野火,迅速点燃了那些对钟浅锡来说陌生的情绪。
在去ty fair的路上,他思考过这个问题。
是嫉妒吗?
当时的他还不确定。
但现在,钟浅锡忽然觉得,也许是。
因为这种滋味像刀绞一样,让五脏六腑泛起柠檬水。
马蜂被赶走了,叮出来的疤却被留了下来。姚安依旧无条件地信任那个小子——钟浅锡几乎要后悔起自己的仁慈。早知道,就应该做得更彻底一些。
那些翻滚的情绪,最终被压了下去。
再开口时,钟浅锡的脸色是平静的:“每个人都会撒谎,但我不会这样对你。”
有那么一会儿,姚安没吭声,好像没听到似的。
然后她抬起眼睛:“克莱德是邦妮最值得信任的人,对吗?”
电影里是这样演的。
钟浅锡意识到什么,变得沉默起来。
姚安没有停下,一字一句,继续问道:“那么学校里的那些流言,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些没有证据的怀疑,被一股脑说了出来。
眼前的帘子已经被掀开,再想装作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彼此心知肚明。
钟浅锡当然可以继续装下去,或者随便说点什么应付一下,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但他没有这么做。
在这个夜晚,他预感到一些情绪在发生,在突然涨起来的痛苦里,想要保持一份诚实。
“我会补偿你。”钟浅锡说得诚恳,“我发誓。”
姚安听到这句话,一动没有动,仿佛呼吸都停止。
钟浅锡抬起手,手指陷进少女的头发里。
领带缠住了她和他,把彼此牢牢捆绑在一起。咸的汗珠往下滚,砸在被洇湿的床单上。而他撑在她身子上方,雨点似的吻压下来,再也不给姚安思考的时机。
他太渴,太饿。不能,也不敢去看姚安绝望的眼神。
抚摸是几近狂热的,用来压抑那些他说不出口的愧疚。只是这些吻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尖锐的疼痛打断。
血腥味在蔓延——姚安用力咬破了他的舌头。
钟浅锡没有喊疼,也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血液激发了原始的本能,仿佛只要彼此唇齿相依,所有愧疚、怨恨和失望,就能统统化为乌有。
这一切只是幻想。
因为当气喘吁吁地分开时,钟浅锡再看姚安的眼睛,里面只有一片冰冷。
——姚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爱过的这个男人如此陌生。
世间所有的人和事,于钟浅锡而言,都是可以被利用、被控制的。这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习惯,是猎手的习惯。
跟在他身边久一些,或是那些被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灵魂。即便不会被抛弃,也会长出两幅面孔,米勒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她又爱钟浅锡什么呢?
相貌,教养,财富,地位。又或许只是在初次离家时,一小张柔软纸巾所带来的、远超同龄人的体贴。
其实爱的原因并不要紧。
一开始,她就根本没有读懂过钟浅锡。只是站在很低的地方仰视对方,去看那个雾里的影子。
姚安心里清楚,这是一场无止境的下坠。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把朋友也拖下水。
是她对不起祁航。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愧疚在一点点蔓延,和失望一起。这些失望是对钟浅锡,也是对她自己。
被单包裹着赤|裸的身体,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从温暖的子宫出生,掉落在冰冷的夜里。于是新生的生命开始渴求氧气,张开嘴,艰难地呼吸。
顶楼的窗大敞着,窗帘上下飞舞。
“你听见了吗?”姚安忽然问。
钟浅锡看她:“听见什么?”
雪崩的声音。
那些雪花一片片落下来,起初声响全无,坠入静谧的山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轰隆一声,从高处齐齐坍塌,捂得人窒息。
钟浅锡曾经说过,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
那么如同那些被埋在雪下的求生者一样。
姚安开口,话里含了刀片,吐出来的时候很疼,却很坚定:“我们的游戏,就到这里吧。”
她想要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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