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rigney教授的这番话落了下来。
没有落在地上, 而是落在了姚安的心里。一个个单词连在一起,成了一把锋利的斧子。狠狠一下,劈开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这条路会很难堪, 甚至对于一个年轻又骄傲的灵魂来说,称得上痛苦。
但同样的, 它也是自由的、不被牵制的。
这是属于她的路。
房间里,有很久都没人再开口,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姚安站着、站着,耳旁充斥着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 脑海里浮现出书本上各种各样的道理。
在某一个瞬间,她突然生出了决心和勇气。
于是姚安说:“我去处理一下昨天的数据,争取下午之前发给您。”
教授的眼神里带出一丝欣慰, 嘴上一点没松:“好, 不要太晚,等你的消息。”
啪。这是水杯被从书包侧兜拿出来,放到窗台上,发出很轻的震动。
咕噜噜。这是椅子被从办公桌前拉开, 发出的摩擦声。
叮叮叮叮。这是电脑开机键被按下,屏幕亮起来时的windows经典音乐。
——以上这些再细碎不过的声响,在此刻安静的办公室里, 显得格外刺耳。
姚安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 一边尽量降低噪音,一边硬着头皮、努力去忽略身后那些探寻的眼睛。
很快就会过去的, 很快。
一天不行就两jsg天。两天不行, 就一个月。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 就要坚持下去。
而如果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煎熬, 不如先从拆解时间开始。注意力陷进具体的事务里, 也许会稍微好一些。
第一个小时,去把昨天没有做完的工作收尾。第二个小时,去设计繁琐的调查问卷。第三个小时,把视线集中在不断闪动的数据上面。第四个小时,打电话安排被试来实验室。
时间在缓慢地流淌,里面夹着碎玻璃。一点一滴生生熬着,才算是到了下午的组会。
这也是一天当中,姚安最害怕的时候。
想想吧,一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要脸对着脸、迎接那些意味深长的打量。
不管做过多少心理建设,对于姚安来说,都太难了。
所以当轮到姚安不得不发言时。
她手上点击鼠标、打开ppt,脸却朝电脑屏幕后面缩过去,避免和其他人对视:“我对昨天的数据反馈进行了截取。按照性别划分的话…”
发言结束,心情前所未有的忐忑。
但等待她的,并不是疾风骤雨,而是一场学术讨论。
“我觉得这样截取不行。”马尔科说,“昨天的数据里,年龄和教育背景的权重明显应该更大一些。”
这句话一出,立刻有人认真地反驳:“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认为安目前的算法是最保险的,因为上周我们一起讨论过的那篇综述里,是这样写的……”
似乎一旦开始认真工作,大家的重点就偏移了,不再去关心年轻女孩的秘闻。
也是在这个时候,姚安终于能够鼓足勇气,从笔记本屏幕后面抬起头。
她突然发现,事情也许没有她感受中那么糟糕。
就像rigney教授说过的那样,并没有人真的花时间在看她:礼拜三的傍晚,课题组忙得要死。大家急于在组会上讨论出一个结果,好分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作。
八卦从来都只是作料,不是正餐。反倒是桌上电脑的风扇在呼呼散热,闹出的动静更大一些。
那些背负着的眼睛里,当然有其他人留给姚安的。
但更多的,是从姚安心里自己长出来的。
想通这一点,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变得轻松许多。
不知不觉,加班结束。
越南博士姐姐清了清嗓子,询问起大家:“这么晚了,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还去街角的披萨店?”有人问。
马尔科第一个抗议:“不是吧,那家破店要连吃两天?”
“你有意见?”越南姐姐挑起眉毛,“你昨天可是干掉八块披萨饼。”
一阵哄笑声里,同事们纷纷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姚安在一旁默默整理起背包,准备随时回家。
没想到马尔科走了两步,停在她的桌子前,拍了一下她的显示器。
姚安怔住,抬起头。
马尔科咳嗽了一声:“那个,咳,一起去吃饭吧。”见姚安想要拒绝,他又补上一句:“刚才组会上你说的内容,还没有讨论清楚呢。”
有人附和:“就是,愣着干什么——都听我的,今天谁也别想先溜走!”
……
马尔科虽然在笑话上没什么品味,在鉴赏美食方面倒是颇具建树。
他说的没错,美国人的披萨确实不怎么样。菠萝有点干,黏在火候欠佳的芝士上面,边缘都被烤焦了,面饼也梆硬。
但那天晚上,姚安坐在桌前,吃了整整三大块。甚至在聚餐的末尾,喝了一点啤酒。
麦芽味略显苦涩,刚好中和了一点点沉默。
餐桌上的气氛算得上和谐,却也不是没有过尴尬的时候。
有那么一两次,姚安从洗手间回来,发现大家突然默契地闭上嘴,开始猛喝水。明显是趁她不在、议论过什么,又不方便当着她的面直接说。
但只要不是被问到脸上来,不管心里多难过,姚安都会努力当做没有发生。
她在学习忽略那些来自旁人的评判。
这是在教授的办公室里,才上过的一课。
“这家的啤酒好苦。”姚安一边转移话题,一边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渍,“我想要换成无糖可乐。你们呢?”
其他人本来就再因为说坏话而心虚,顿时松了一口气:“真的,味道太糟糕了,给我也换一杯吧。”
成长是一个不断磨炼的过程。
磨掉那些敏感和脆弱,蒙上一层壳子,变成一个坚硬的大人。
是好是坏,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所有可乐和披萨被清空之后,有人问。
越南博士看了一眼手表:“老板,麻烦给我们账单!”
而即便很多年过去,姚安依旧清楚地记得。
那天从披萨店走出来之后,她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太阳早就下山,满地银灿灿的月光。棕榈树影婆娑,一片一片随风摇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马尔科喝多了,忽然指着天空大喊:“快看,钱!”
姚安停下脚步,跟着抬起头。
月亮很大、很圆,无论从颜色还是形状,都很像一枚25美分。它俯瞰人世间的悲喜,无情且冰冷,就连这点都和硬币类似。
越南姐姐见姚安停住不动,于是扭过头,好奇地问:“你不走吗?”
姚安回过神,尝试着自嘲:“走着太累了,我准备等迈巴赫来接。”
自嘲永远是最受欢迎的美德。
其他人果真爆发出了今天最响亮的笑声,主动和她道别:“姚安,明天见!”
姚安冲同事们挥挥手,看着他们离开,却并没有立刻给司机打电话。
她站在街边,想了很久。
夏天的风很热,吹在胳膊上,带走黏腻的汗水,留下一阵沙沙的痒。酒精在血管里燃烧,冲动在身体里翻滚。
之后姚安掏出手机,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给苏粒发了一条消息。
【亲爱的,你是不是还在欧洲?】
苏粒回复得很快:【对,还在马德里。下周才回洛杉矶,怎么了?】
【等你回来之后,我们能不能见一面?】
【当然。不过为什么问得这么突然,是有什么事吗?】
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也许隔天多半就会后悔。
但在当下,姚安回道:【是。】
【什么事什么事?】苏粒好奇起来,【为什么不能在短信说,非要搞得这么神秘。】
这是必须当面说的事,姚安坚持。
苏粒自卖自夸:【哎,好吧。谁叫我这么有魅力,一周不见,你就想我想到不行。】
和苏粒发完消息,姚安没有立刻收起手机。而是翻出通讯录,滑动了一阵,找到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名字。
祁航。
对方早就已经把她的微信删掉了。八成是因为在达拉斯的时候,钟浅锡挂断了他的电话。
而此时,姚安的指尖终于滑到“申请好友”那一栏。
她停了下来。
以姚安的性格,一旦被对方删掉,是绝对不可能再加回去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拉下面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和朋友解释事情的始末。
但这是一个理应修正错误的夜晚。
她需要为之前耻于承认对方是自己的朋友,向祁航道个歉。
最终犹豫再三。
哒。
食指半是不小心、半是有意,抖了一下,触碰到了屏幕上的发送键。
“我认为达拉斯的天然气开采,浪费了我们太多资源。上个季度的财报想必大家都看过了……”
一个区域主管话音未落,又被另一个主管打断:“哈,你现在倒是记起财报了。上次开会聊到你管的洛杉矶大区业务,怎么就能装死,不谈预算呢?”
会议室里,激烈的辩论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企业结构越复杂,管理起来就需要越多的智慧。每个部门、甚至每个人之间都有利益纠葛,光是听上一小会儿,就足够让人疲累。
但钟浅锡必须耐心听完。
不仅如此,他还要理清盘根错节的关系、给出合理的答案——即便在昨晚几乎没睡的情况下。
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生活。
自从接手公司业务以来,两者早就长在了一起,密不可分。疲惫和压力一日日累积,如同□□一点点拉满,不能松开。
当然,现在他的生活里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让他多了些期待。
散会之后,米勒一路小跑跟了上来:“支票已经给姚小姐的表哥送过去了。”
钟浅锡点了一下头,脚步没有停顿,大步向前。
他还要赶着去和另外一些客人见面。
只是在拉开车门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停了一下。
“去巴黎的机票。”钟浅锡回过头,“订早一些,下周一就走。”
米勒有些惊讶:“这么快?”
钟浅锡承认,在这件事上,他是有些急切。
只是每次想到那些落在空气里的吻、想到姚安抗拒的眼神,被压抑的饥饿感就会再次冒出头,仿佛只有把她完整地吞下肚去,消化殆尽,才能缓解。
钟浅锡去过很多次巴黎。香榭丽舍大街、卢浮宫、圣母院早就丧失了新鲜感,没什么稀奇。
但jsg对姚安来说,这是第一次。
钟浅锡能够想象,飞机落地之后,姚安环顾四周时,流露出的好奇眼神。
“街上竟然有马车,好像在拍中世纪的电视剧。”她会兴奋地摇晃钟浅锡的胳膊,指给他看,“还有那里,快看,埃菲尔铁塔!”
而他会低下头,噙住那副殷红的嘴唇。
这将会是一次很好、很值得期待的旅行。
想到这里,钟浅锡疲惫了一天的心情似乎平顺了一些。能够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在面对会议室里的那些蠢货的时候,维持一些基本的礼貌与理智。
如此折腾过一圈,到家已经是凌晨。
客厅的墙边,立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行李箱。箱子把手上缠着女主人可能会用到的阔边草帽,衣架上挂着漆皮迪奥手包。
铃兰花香漂浮着,成了家的同义词。
说不清的满足感在心中生长起来,直到钟浅锡走到卧室门口,发现从门缝里透出暧昧的光线。
往常这个时间,姚安早就应该睡了。但是今天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漫长的一天。
可怜的小鹿,一定经历了很多难堪。
如果不是为了腾出时间去巴黎、导致行程都挤在一起,钟浅锡是准备今天早点回家,好好陪一陪她的。
好在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会有很多很多个五月。
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去弥补她今天的痛苦,用包、表、抑或是兰博基尼。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敞开了。
果真如钟浅锡所想的那样,姚安正坐在床边。
她看见他进来,整个人依旧是僵硬的,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
而和钟浅锡所想的不一样的是。
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要抱怨刚刚过去的一天有多么艰难。仔细审视之下,更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愤怒和不满。
姚安可以是快乐的,是沮丧的,是伤心的,但她从没在他面前流露出过这样尖锐的神态。
这让钟浅锡靠近的动作停了下来。
嗅一嗅,空气里还带着一点意料之外的味道。
“你喝酒了。”钟浅锡说,眼珠微微眯起。
姚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颤颤巍巍地开口,嗓音嘶哑:“我想和你聊一聊。”
姚安这么晚没睡,确实是在等钟浅锡。
不是抱怨,是她有话要对他说——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目睹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钟浅锡太聪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姚安的潜台词。
她不打算去巴黎了。
又或者,她根本不打算再要一个和他共度的五月。
而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所有的期待顿时碎成一片片,扎穿了钟浅锡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钟浅锡回过身,朝姚安走了过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高大的身影最终停在床边,投下一道密不透风的阴影。
“你想要聊什么?”钟浅锡问,用的是他本来就低沉的嗓音。
解下来的领带握在他手里,顺着腕子垂了下来。软绵绵地像蛇,像枷锁,或是一切让人喉咙收紧的东西。
这样的钟浅锡,远比在达拉斯时还要让人恐惧。
姚安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嘴里开始发苦。
明明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过去几个小时。明明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把质问排练过很多次。
可当真的面对对方那双深渊似的黑眼睛时。
姚安能说的只有:“我都知道了。”
这才是她愤怒的原因。
半晌,钟浅锡蓦地笑了。
他俯下身,沉重的呼吸喷到姚安脸上,要灼伤娇嫩的皮肤:“知道什么?”
他心里明明清楚,却还要逼迫她说出来。
因为他料定她不敢。
强烈的压迫感和突然涌起来的恐惧,在这一瞬间战胜了爱意。如果可以,姚安想要立刻、马上离开这间卧室。
钟浅锡察觉出她的退缩。
他满意地直起身子,后撤开一点距离,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太晚了,我们都累了。不如早点睡吧,下周还要去巴黎。”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
一句话蓦地在姚安的脑海里浮起:“你今天走了,就永远都是逃兵。”
她不是逃兵。
她能做得到——刚刚在办公室里,她已经做到了。
漫长又刺痛的呼吸过后。
姚安抬起眼睛,直视钟浅锡:“我知道了,你对祁航做过的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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