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蜻蛉の卷（2）
新九郎蜷缩着身体，格子窗外寒风刮擦，窗纸呲呲作响。
送别完兄长的里奈坐着沉默了一会，便侧躺在榻榻米上，从后面轻轻拥着新九郎。
新九郎脸色不变，明白这并非什么关于姐弟的禁断之情，白天时他便发现家中窘境。
逼仄的町屋里只有一个薄被毯，整个屋子简陋得有些可怕，这样寒冷的冬夜，即使穿着厚厚的棉麻小袖，人与人依旧相拥借着体温保暖。
“又是战乱吗。”新九郎淡淡地自语，声音细不可闻。
白天姐姐里奈和新九郎聊到战乱时，似乎怕弟弟担忧，里奈便取出过一把肋差（短刃），用力挥了两刀，血槽破空声微微响动，又认真对他说：
“姐姐会保护新九郎的哦！”
新九郎并非没有害怕，但还是为这份莫名的姐弟之情，感到些温暖，以及，灵魂深处的恐惧。
凛冽的月光透过格子窗，只剩朦胧光辉映在地板上，他睁开眼睛，嘴唇微微勾起弧度，却是一个苦笑。
“姐姐，新九郎也会保护你的。”
声音虽同样细不可闻。
只是新九郎看不见的背后，里奈嘴唇也勾起一个弧度，却是洋溢着真正的喜悦。
……
京都，“朱雀大街”。
深夜，月色正浓。
“朱雀大街”地处京都中轴线上，是京都主街道，规制与名称全然效仿古长安的朱雀大街。
街道上，百余穿着墨色胴丸甲具，背后插着指物旗的武士正在快步而沉默地行进着，武士群的后面，跟着千余同样背插指物旗的足轻大队。
足轻们手持长枪或木弓，头戴铁制阵苙（铁盔），阵苙上和指物旗印有着细川家条状家纹，太郎便是其中一员。
届时月色清亮如雪，整片夜空只寥寥几颗星星缀在其旁，月光倾泻在枪锋剑锋，粼粼辉光闪烁，犹若一片繁星。
“后面的家伙，不要慢吞吞的！”一个武士转身挥了挥手里的太刀，对着后面低吼。
太郎一听，赶紧跟上同伴的步伐。
之前因为回去看望里奈和新九郎，他差点没有赶到部队集结的时间，于是，又被统领的武士大人骂了一番。
可太郎此前，完全没有被告知这次行军，此时也就更不清楚军队的目的所在。
太郎知道自己是没有里奈和新九郎那般聪慧的，但也感慨命运的扑朔，他先是成为町人，又因战乱失业，最后因战争成为士兵。
未来，完全没有方向啊。
太郎跑着跑着，一抬头瞥见月亮，于是幻想着辉夜姬（岛国月神）能给予自己启示，他发现今夜的月亮是如此亮，旁边还有许多会动的星星，许多星星。
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火矢？火矢！”
太郎前面的武士突然大喊起来，人群刹那间乱了起来，数支火箭带着呼啸声砸在武士和一众足轻中。
还有些火矢落于街道两旁的屋顶木瓦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
京都，三之町，黎明。
“咚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里奈和新九郎从睡梦中都被惊醒。
里奈嘟囔一声便揉着眼睛起身，一边大声说着：
“来啦~”
敲门声于是便停了下来。
新九郎心中有些疑惑，难道是兄长回来了，刚想提醒里奈小心些。
这边的里奈离开被毯也感到一些凉意，头脑清醒了些，开口询问：
“太郎，是你吗？”
没有得到答复。
里奈的神经也绷了起来，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只不过这次带着明显的警惕意味。
门外依旧没有声响，屋内屋外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此时京都正在战乱期间，城市的治安一度败坏，地痞、无赖和窃贼常常会袭击居民，而最恐怖的便是战败的溃兵，这些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亡徒，往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里奈一念及此，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在新九郎感慨运气不济，这次醒来第二天便遭遇袭击，一边思考着如何应对目前的情形时，门口方向突然“呲”一声响起。
町屋的门有两块门扇，门扇间的缝隙中，此时伸进一把刃身扁平的肋差（短刀），搭在门闩的木制插销上，一下一下来回切割着。
“呲~呲~”
肋差（短刃）如同锯子一般，在插销上犁出一道浅浅沟壑。
对方要强行进入门内！
眼见此景，里奈面色顿时惨白。町屋只有一扇门作为出口，不论对方处于何种目的，町屋内根本没有余财能够满足对方，而指望邻居帮忙，那是更不可能的。
这世道，死得最快最早的便是多事之人。一旦插销被割断，姐弟两人的性命必然会被危及。
里奈情急生智，近身上前，用手心奋力地顶着插销的一侧，可劲推动插销。
果然，那柄肋差遭受巨大的压力，被卡在切割出的沟壑中动弹不得。
新九郎见状脸色轻微变了变，冲门口大喊一句：
“走开！”
难得此次发音竟顺畅无阻，他同时又起身朝里奈冲去。
门口处，里奈正庆幸着目的的达成，又是“呲拉”地一声急促响起。
那是金属与木头摩擦的声音，新九郎心下一凛。
里奈怔怔看着透过门扇的刀刃。
当是时，修长的刃身直直地从门板穿透而进，接着顺势刺入里奈的腹部，鲜血顺着刃口和血槽娟娟流出。
对方切割插销只是个幌子？是为了引自己到门口吗？也对，自己应该想到，切割插销太过费时费力了。
闪过这个念头后，里奈的大脑一片茫茫荡荡。
……
此刻，京都，朱雀大街。
战斗历经一夜，早已落下帷幕。
街道两侧的町屋被烧的连片坍塌，点点余焰旁，尽是黑烟缭绕。
武士和足轻们的尸体相枕交叠，各色家纹的指物散乱在地，折断抑或插在军士的背上。
离战场百余步外，一座未毁的町屋内，太郎躲在了此处，而这座町屋的主人们，早已被吓得逃离了此处。
太郎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昨夜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说是随军夜袭，哪知行军过程中便先遇袭了。
当时，先是遭受几轮火矢，虽然造成的人员损失并不多，只寥寥几个倒霉鬼不幸命中了要害。
但是火矢终究过于骇人，初经战阵的足轻们骚乱不已，甚至于包括太郎在内的一些足轻，见状吓破胆直接溃逃了。
太郎闭着眼睛，惊恐地听了整夜的厮杀。
……
京都，三之町，町屋。
“走开！”
屋内新九郎口中喊着，一边继续冲向里奈。
门口处，刀刃极快地从里奈的腹部抽出，接着又缩进木板。
新九郎奋力撞向里奈，两人一起朝地面跌落。
“呲~”
刀刃换了个地方，再度穿门而出，刃锋擦着跌倒的新九郎的衣角而过。
当刀身再度收回时，新九郎和里奈已经一齐跌倒在了地板上。
里奈倒地牵动腹部伤口的痛叫声，刀刃不断刺入门扇的呲呲声，以及新九郎剧烈运动后的呼气声，声声交杂，在有些眩晕的新九郎听来，宛若魔音贯耳。
新九郎将头撞在地板上，疼痛感压制了眩晕感。
他转头看着门扇上的裂缝，重新清醒过来思索如何应对当前局面。
此时门板上，足足留下五道裂缝，意味着短时间内袭击者刺出了五刀，却只有第一道周围染着粘稠的鲜血。
而透过其余四道裂缝中，闪过的阴影与亮光的切换，新九郎甚至能判断出袭击者的大概位置。
袭击者不知是因为几刀体力不支，还是发现之后的几刀皆未见血，也不再继续出手。
短暂平静后，新九郎起身朝榻榻米奔去，几乎同时，门外的袭击者亦开始破口咒骂，又一边撞着木门发出巨响。
新九郎整个翻过榻榻米，没有！
又去打开通院的米缸盖，没有！此时木门还在发出巨大的“砰”声，那根插销似乎随时都会断裂开来。
翻开旁边的木娄，没有！插销发出吱地一声“惨叫”，如同濒死之人之哀鸣。
新九郎突然看向里奈，又快速地蹲在里奈身边，在里奈身上衣物上翻找，动作有些粗暴。
终于，他在里奈的小袖里找到了那把，昨天拿出过的肋差！
新九郎将肋差拔出皮革鞘，靠近门口，通过光影确认袭击者位置，右手持柄，对准裂缝，左手心压右手上，待其中一个裂缝由阴影转为光亮之际，狠狠地透过裂缝压了进去！
整套动作宛若排练过无数次，行云流水，丝毫不乱。
“呲！”
巨大劲道霎时通过肋差传递到了新九郎的手腕上，肋差刀身被撞回一截，在他右手腕割裂出巨大豁口，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松开刀柄。
距离刀被震回一个呼吸的时间，外面的袭击者似乎才反应过来。
门外响起凄厉惨叫，接着又是撕心裂肺般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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