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天

“露娜,  你这是怎么了？”见露娜再次迅速虚弱了下去,  加百列紧紧握住她的手,  急得眼眶都红了。

        “殿下……”露娜也难过地快要留下泪来。

        路西菲尔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自天使诞生以来,  路西菲尔还是第一次见到像露娜这样莫名出现衰弱情况的天使，而且就像加百列所说的一样，无论是治愈魔法还是为露娜输入光明之力，都只能短暂地缓解露娜的情况，并不能彻底让露娜恢复痊愈。

        就在两位天使长一筹莫展的时候，贝利尔缓缓飞到了床边,  降落在床沿上。

        琥珀色的眼睛温和地望着露娜，像是太阳蕴藏在其中,  温暖得直入人心,  贝利尔声音轻软地对露娜道：“露娜，你为什么如此痛苦？”

        “我……”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动了下,  露娜水蓝色的眼底现出几分挣扎。

        贝利尔也没继续逼问她,  只又缓缓道：“你是不是，一直无法忘记十年前的那件事？”

        露娜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刹那从眼眶中极速滑落。

        似乎不想让几位殿下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  露娜深深低下头,  死死捂住嘴,  痛苦的呜咽却依旧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见露娜的反应如此激烈,  加百列和路西菲尔立刻明白,  贝利尔所说的问题，应该正是让露娜虚弱的症结所在。

        但，距离当年露娜险些被恶魔掳走已经过去十年，在事情过去一两年以后，加百列也再没听露娜提起过那件事，露娜甚至还一度接管了一颗星辰的管理工作，表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异常，所以加百列一直以为，露娜应该早已经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

        但现在，贝利尔的话和露娜如此剧烈的反应，却让加百列不得不相信，露娜会变得如此虚弱，似乎确实是因为那件事。

        “那该死的恶魔！”一想到露娜是因为那恶魔才变得如此，加百列翠绿的眼底顿时燃起熊熊怒火。

        但同时，加百列和路西菲尔心底也多少有些疑惑，不知道恶魔是否对所有天使都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不……不是恶魔的原因……”听出加百列声音中的愤怒，露娜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说道，“是露娜……是露娜自己……不好，一直无法忘记那件事……”

        一直强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破开了一角，再说起来，似乎就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露娜这才肯把隐瞒了多年的心事，诉说给自家天使长听。

        “殿下……我知道您一直……很担心我，所以，我不想令您失望，就……一直告诉自己，那件事没什么，那恶……魔也没什么可怕……”

        “可是，”泪水再次决堤，露娜终于痛哭出声，“可其实……我根本没有一天忘记过那……恶魔的样子，那太可怕了……我只要一想到……一想到那恶魔的模样，就总忍不住发抖，想哭，想找个……没有任何天使的地方……躲起来……”

        紧紧握住加百列的手，露娜几乎快要哭晕过去，“可是，可是您这么关心露娜，我不想让您失望，就……总是装成……早已经忘记那件事的样子……”

        “我也不喜欢……自己这样，可是我……我没办法控制，我害怕，每次看到您……关心我，我又会很自责，很愧疚……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自十年前开始，我的心……就没有一刻平静过，我……我觉得很痛苦，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露娜是真的很痛苦，她形销骨立的身体，她几乎揪成一团的神情，她无法停止的眼泪，她的一切一切，包括紧握着加百列的发白的指节，都在像外界诉说着她的痛苦。

        加百列从未看过露娜如此痛苦的模样，即使是十年前被米迦勒救下后，露娜也只是单纯的惊恐和害怕，而并不是像现在这样，整颗心都被庞杂的负面情绪所笼罩。

        路西菲尔却望着露娜痛苦的神色，微微出了神，因为他忽然想起，他其实曾在另一个天使的脸上，看到过比露娜此刻更痛苦的神情。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床边那小小的身影上，心头忽然像是被刺了一下，有些疼。

        与加百列和路西菲尔不同，听到露娜的话后，贝利尔却并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是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

        其实真要贝利尔说，露娜会如此，完全是上帝的锅。

        贝利尔曾研究过许多神话世界中的创世神，希伯来神话中的上帝，算是其中最典型也最特别的一个。

        与其他多神系的神话世界不同，在上帝所创造的希伯来世界中，上帝是唯一的神明，是至高的创世神，也是最纯粹光明的化身。

        这种极端的光明属性，让上帝对黑暗包容性极差，也或许正因为此，上帝才会创造出天使这样绝对纯洁的光明生灵。

        但众所周知，越是纯洁的，就越容易被污染。

        在贝利尔看来，所有天使都像白纸一样毫无瑕疵，他们纯真且温和，慈悲又包容，个个都像初生的小绵羊一样，几乎毫无攻击力。

        即使强大如路西菲尔，当初对待满混沌界的恶魔，也只是把他们送回了地狱，根本完全没想过要彻底消灭那些恶魔。

        贝利尔从不认为天使这样单纯不好，在来到这个世界前，贝利尔也从未想过，大千世界中竟然真的有像天堂这样充满光明，没有一丝伤害和晦暗的乐土。

        天堂是上帝为天使创造的家园，是神的国度，如果天使能一直不被外界打扰，贝利尔相信，他们的心中一定永远不会生出任何阴霾，因为天使就是这样纯洁的生灵。

        但天堂和天使之所以被上帝创造出来，就是因为在这世界中，有太多被黑暗所笼罩的地方。

        所以，十年前出现在天堂的恶魔，无疑是世界对天堂敲响的警钟。

        那时除路西菲尔以外的所有天使，似乎都没怎么注意到这点，只把恶魔当做是误闯天堂的异界生灵。路西菲尔虽然注意到了这件事，却也终归没有想到异界的生灵会对天使产生怎样的影响，所以只加强了对天堂之门的守卫，这才有了露娜今天的爆发。

        经过后世无数影视剧和各种信息的洗礼，贝利尔很容易看出，露娜的心理其实出了很严重的问题。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大概就是，露娜有一颗纯洁无瑕的水晶玻璃心——

        非贬义，也没有任何引申意义的那种。

        其实路西菲尔当初也见到了许多辣眼睛的恶魔，但路西菲尔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心理问题，是因为他拥有能够彻底碾压那些恶魔的强大力量，以及一颗坚强坚定的心。

        露娜却只是一个力量微小的大天使。

        纯洁弱小如她，在恶魔面前，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甚至连逃跑都做不到，即使后来被解救，这种因自身弱小而产生的随时都会被伤害的恐惧，也一定会根植在她的内心。

        但天使又是单纯而温暖的生灵，所以即使心中再痛苦，露娜也不会用这些烦恼去麻烦其他天使，到后来，恐惧在心头越积越多，她也因为心灵的漏洞逐渐衰弱，加百列的关心却让她越来越自责，压力一天比一天大，情况自然会越来越恶劣。

        抽丝剥茧地在心中分析完这些，见路西菲尔和加百列都对露娜的情况一筹莫展，贝利尔在心底微微挑眉，忽然有种自己成了心理医生的感觉。

        露娜的身体十分虚弱，这次痛哭与倾诉虽然让她发泄了不少郁气，却也让她的力量流失得更快了。

        到最后，她甚至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只能躺在床上浅浅地断断续续地呼吸。

        “露娜。”舒展开背后浅金色的圣光六翼，贝利尔缓缓飞到露娜跟前，神情温和地望着她苍白惨淡的脸。

        听到贝利尔的声音，露娜微微动了动眼皮，艰难地看向贝利尔。

        她能认出贝利尔的声音。

        贝利尔殿下的身形虽然与其他几位天使长不同，力量据说也是炽天使中最弱的，但露娜对他的尊敬却丝毫不亚于其他几位天使长，尤其这位殿下，之前还一言戳破了露娜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虽然后来哭得很狼狈，但露娜依旧感激他。

        知道露娜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贝利尔这才又轻声说道：“露娜，你会如此痛苦，是因为心灵始终无法获得平静，对不对？”

        是的……这些年，她的心一直饱受煎熬，每天都在恐惧、自责和自我厌恶中度过，即使闭上眼睛，也一直无法安眠。

        她对贝利尔缓缓眨了两下眼睛，当做回应。

        得到露娜肯定的回答，贝利尔的目光和声音，顿时变得更加柔和，近乎蛊惑地对露娜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试着把你的痛苦，倾诉给神？”

        露娜闻言，微微抖了下，路西菲尔和加百列也都错愕地望着贝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高居于水晶天中的神，是这广袤世界至高的造物主，无论是路西菲尔还是加百列，根本从未想过，他们的造物主会聆听他们的声音，更遑论听取一个微小天使的烦恼？

        路西菲尔还清楚地记得，当初他带贝利尔去水晶天寻求神的帮助时，神曾因此而感到不悦，让路西菲尔以后再不要因为贝利尔去找他。

        神对他亲手创造出的贝利尔都如此，对其他挥手而就的亿万天使，或许更不会有任何垂怜。

        路西菲尔甚至不知道，如果露娜真的把自己的烦恼说给神听，神会不会因此而感到被冒犯。

        所以，在听到贝利尔对露娜的建议时，路西菲尔其实并不赞同。

        但就在他即将否定贝利尔这个大胆的想法时，忽然看到了贝利尔眼中那浅浅的期寄。

        那一刻，路西菲尔忽然明白，贝利尔对露娜的建议，或许也正是他本身对神所抱有的期待——

        贝利尔是希望，神能听到他的声音吗？

        想到贝利尔自诞生以来，神对他似乎就异常冷淡，路西菲尔忽然就说不出一句阻止露娜的话。

        并未发现路西菲尔的沉默，加百列虽然也觉得贝利尔的这个想法太过大胆，但如果换一种角度看，创造天使的神，几乎可以说是所有天使的父。

        在露娜体内的力量衰弱得近乎虚无的现在，即使神可能会因此不悦，甚至更有可能根本完全听不到露娜的声音，加百列也还是想让露娜试一试。

        垂眸望着被他的提议惊呆了的露娜，贝利尔微微勾起唇角，眼底也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隐约的期待，想看看自己的猜测究竟对不对。

        他飞到露娜的身前，牵起露娜冰冷的手掌，置于她的胸前，把她的双手叠加在一起，声音轻柔得仿佛羽毛，“露娜，来跟我一起念。”

        似乎被贝利尔蛊惑了，露娜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底也渐渐流露出一丝期望的神采。

        贝利尔见状，脸上的笑意不禁更加轻柔，启唇念道：“高居于水晶天中的创世神啊，请听到天使露娜的声音。”

        苍白的唇开合数次，露娜才终于鼓起勇气，用气音断断续续重复贝利尔的话，“高居于……水晶天中的……创世神啊……请听到天使露娜……的声音。”

        “我是您的孩子，也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我是……您的孩子，也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我请求您，宽恕我的罪，让我的心灵，得到平静。”

        “我请求您……宽恕……我的罪，让我的心灵……得到平静。”

        ……

        水晶天，光明圣殿中，原本陷入沉睡的上帝，忽然睁开了眼睛。

        缓缓从由金色的云床中坐起身来，上帝纯金的瞳仁穿越重重云海，清楚地看到月星天加百列宫殿中正在发生的一幕。

        很神奇地，在随贝利尔念完那几句话后，原本说话都费力的露娜，竟像是回光返照般，忽然恢复了几分神采。

        一开始，露娜的声音还时断时续，后来却越来越熟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几句仿佛有魔力的话语。

        完全没想到这次吵醒自己睡眠的竟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大天使，在看到是贝利尔教那大天使这么做以后，上帝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不知道贝利尔又在作什么妖。

        刚想收回目光，上帝就发现，在那大天使身上，渐渐生出了一丝极淡也极细的白色流光。

        那细线般的流光，很快脱离了大天使的身体，在那大天使的周围转了几圈后，立刻向上直穿过宫殿的穹顶，飞速向云海之上飞来。

        见路西菲尔和加百列还有那大天使似乎都没发现那莹白的流光，上帝只略微沉吟一瞬，便继续把目光放在那正飞速向水晶天飞来的白色流光上。

        与上帝所料相同，那流光果然是奔着他来的。

        意外地看着那流光完全无惧天堂上层的光明威压，一路飞到水晶天的圣殿大门外，上帝的目光一动，大门上的结界就立刻消散，任由那流光钻进圣殿中，来到上帝跟前。

        似乎察觉到那金发金瞳的存在是此世至高无上的神明，原本动如脱兔一路从月星天飞奔而来的莹白流光，在见到上帝后，反而踟蹰不前起来。

        伸出手指把那白色的流光勾来，卷在手指上，察觉到那白光中所蕴藏的力量十分特殊，上帝心中忽然若有所觉，微微眯起眼睛，声音淡漠地对那莹白的流光说道：“我宽恕你。”

        神的箴言一出，那纯白的流光，突然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月星天中，原本正安静望着露娜祈祷的路西菲尔和加百列，惊讶地看到露娜身上渐渐散发出了浅浅的金光。

        感受到那金色光芒中所蕴藏的属于神的力量，路西菲尔和加百列顿时神色震动，完全没想到神竟然真的听到了露娜的声音，还奇迹般地对此做出了回应。

        那浅金色光芒只存在了几息，很快就彻底消散了，之前被金光照耀的露娜，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白皙红润，瘦削的脸颊、身体也丰盈起来，枯槁的发丝恢复了光彩，周身绝望晦暗的气息像是从未存在过，神色也变得宁和安详。

        因为刚才紧闭着眼睛，露娜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曾笼罩过金光，只觉得在随贝利尔殿下念着那些祈祷词，向神倾诉后，身体越来越温暖，也越来越轻盈。

        自十年前那次意外后，露娜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从身体到心灵都干净无暇，不被任何杂念所侵扰的平静。

        眼角滑落一滴幸福的泪水，露娜缓缓睁开眼睛，轻盈地从床上走下来，感激地向水晶天的方向俯首跪拜。

        她知道，神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也宽恕，拯救了她。

        从此以后，她要用整个生命去侍奉第二次给与她生命的神，一定再不会让神和加百列殿下失望。

        水晶天中，从那忽然变得壮大了不少的金色流光中，感受到露娜真诚且坚定的信仰，上帝一时间若有所思。

        自分隔混沌，创造出这个世界以来，上帝便因力量消耗过度而几度陷入沉睡，通过沉睡来修补灵魂中缺失的力量。

        但创造世界所消耗的力量，远超上帝原本的预料，通过休息和睡眠恢复的力量又极其稀少，在这十年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上帝曾一直以为，或许直到此世终结，他都再无法恢复到力量全胜的状态。

        手中这抹意外得来的源自信仰的力量，却让上帝有了新的思路。

        把那抹流光缓缓纳入体内，上帝立刻发现，那信仰之力所带来的力量，竟比之前沉睡十年所恢复的力量，还要多出几分。

        目光穿越重重云海，找到他最完美的造物，上帝立刻对路西菲尔下达了在诸天建造礼拜堂，让天使们有处可对他祈祷的命令。

        听到神的命令，原本正为露娜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惊讶的路西菲尔，立刻正色领命，心底多少猜到，神或许预见到了，未来还会有天使像露娜一样产生困扰，需要神帮助的事。

        虽然觉得如此麻烦神不太好，但这是神的命令，对天使也有好处，也证明神确实对天使十分喜爱，路西菲尔自然无有不从。

        想到露娜在向神祈祷后，身上所发生的惊人变化，路西菲尔不由得看向贝利尔，也想让贝利尔试一下。

        路西菲尔早就发觉，在这十年中，贝利尔的情况其实也与露娜差不多，根本就是每况愈下，体内的力量一年比一年少。

        为此，路西菲尔简直快愁白了头，几次想带贝利尔去找神，却又担心神拒绝让他们进入光明圣殿，让贝利尔更受伤。

        这种无法对任何天使诉诸的担忧，让路西菲尔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煎熬，生怕贝利尔哪天忽然像刚诞生时那样，再次陷入要消散的绝境。

        而神刚刚既然说过，所有天使都可以对神祈祷，寻求神的帮助，是不是说明，贝利尔也可以如此？

        一想到这，路西菲尔蓝宝石般璀璨的眼睛，顿时更亮了几分，立刻就想要贝利尔也尝试一下。

        刚看向贝利尔，贝利尔身上就突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令路西菲尔都感到惊讶的耀目金光。

        察觉到那金光与刚才萦绕在露娜身边的极为相似，却盛大了无数倍，光明的波动如浩瀚潮水般一波波向整个月星天扩散，路西菲尔的神情隐隐有些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光明最盛处正被圣光六翼紧紧包裹住的炽天使。

        察觉到路西菲尔的视线，正在圣光六翼的掩护下，慢条斯理吸收这十年压缩进星渊石中光明之力的贝利尔，无声勾起唇角。

        那盛大的光芒持续了很久，贯穿了整个月星天，上达火星天，下达混沌界，令天堂和混沌界的所有生灵都感到温暖无比，却也好奇不已。

        直到三天后，那金光才如同最初爆发时那样，突然碎裂成万点星光，洋洋洒洒，从天而降。

        窗外连绵起伏的花海，瞬间绽放出最极致的美丽。

        加百列的宫殿内，贝利尔缓缓绽开纯金色的丰盈羽翼，对被他惊动，已经齐聚在这里的六位天使长，露出月光般清雅绝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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