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颜欢篇桃夭(一)
兰烬落,帘外春已老。美人和泪,语已多,情未了。谁忆昔年,人面桃花相对好?漫说春老,已是春老。
暮色仓皇,远山如黛。山谷中,一钩残月带着点明黄暧昧的斜倚在山头,像是在预示着什么,又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幽静阴森的山谷,一线流泉奔流而下,摔进幽深清澈的水潭里,腾起许多水汽,在阳光的照射下凝成许多道小小的彩虹。夜里水汽散成雾气,整个林子里像蒙上一层薄薄的纱。山谷里怪石嶙峋,沾染了湿气的树木藤草苍翠欲滴。仿佛只要随手一碰,便能染一手浓浓淡淡的绿意。
对面不远处,一座石山挡住了去路,石山上“界山”两个大字龙飞凤舞,在模模糊糊的暮色下看起来很是志得意满。
石山之后有一山谷,谷中有一桃林,满山满谷的桃花远望去像从天下飘下来的云彩一样,在这杳无人迹的山谷中铺排出最奢华炫目的锦绣。穿过这片锦绣,是一道花帘。瀑布般的紫藤花从山腰轰轰烈烈的垂泻下来,谢舒知道,穿过这道花帘,便是界山山神的洞府。
山神洞府前有一棵桃树。一年开花,二年结果,三年果熟。
洞府有一道门,木板疏落得跟木栅栏似的斜挎在洞门上,每每风过都吱吱呀呀颤颤巍巍的要掉不掉。
推开那道门,走进去,是个极为宽敞的洞,洞里铺满了或红或青的地衣。几道高高大大的落地屏风将宽敞阴森的山洞隔成几个小间。每一道屏风上都有狐狸的画像。这些画像仅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狐狸的样子,或嬉闹玩耍,或打盹睡觉,或撕咬打架……
屏风上也有紫藤花蔓婉转蜿蜒,三三两两的垂下几根来,白色或紫色的花朵开在活灵活现的狐狸身边,衬得屏风上的狐狸无一不媚气横生。中一间最为宽敞便是客厅,左边一间略小些,木头搭的书架直顶到洞顶,上面堆满了书。越过屏风,还能看到旁边还有架便于取书的梯子。右边是花厅,帮山神看门的狼妖经常在那里与洞府前那棵桃树修成的桃妖玩耍。
那桃妖长得十分可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粉润粉润的脸蛋如同一只大桃子,因着她是山神座下洒扫做饭的精怪之一,是以喜梳丫鬟髻,又惯穿淡绿的衣裳,看起来清新而鲜活。
每次她都喜欢拿自己树上结的桃子去逗那头傻乎乎的狼妖玩。狼妖每次都能抢走她手里的桃子,几口嚼碎,咽下去又吐出来。
看到狼妖愁眉苦脸的把嚼碎的桃核吐出来,桃妖就会很开心的拍手笑。
狼妖不服气的开始嚎叫,吵到了正在看书的山神,山神便会含着笑道:“颜欢,不许欺负小狼……她那狼嚎,实在是伤耳朵。”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
此情此景,亦恍如昨日,谢舒却颤抖着不敢再迈进一步。绕过去,或许会不同;绕过去,或许没有什么不同……
近情情怯,直到明月高悬,他还举棋不定地在石山前徘徊。圆月下。一头狼站在山梁上,望月而啸。
孤狼啸,主人邀。谢舒叹了一口气,笑意上了脸,又连忙绷住,装个胆怯心虚的样子,硬着头皮转过石山,却再也笑不出来。
谷中常开不谢的桃花尽数凋谢。谢舒跌跌撞撞的穿过桃林,望见一株枯死的桃树立在这紫藤花瀑布前,瑟缩着,眷念着,又万念俱灰的向天空延伸着枯焦的枝桠。然而,一切的不舍与眷念都已归尘土。
颜欢死了。
这个认知让谢舒有些微的失神。
“她不是妖精吗?妖精怎么会死?”谢舒一把抓住了涂青的衣领,近乎狂乱地吼。
涂青轻轻挑开谢舒抓着他衣领的手,淡漠道:“哦?原来阁下不知道妖精也是会死的?”
谢舒站不住的往后踉跄,最终,倚着枯死的桃树滑坐在地,却仍然不甘心的道:“一定是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涂青俯下身,拍拍他的肩好言好语地指点道:“如你所见,叶尽根枯。身死形灭,心死神灭。”
谢舒突然想起眼前这个人是神仙,是莽莽苍苍横跨两界绵延八百里的界山之神。忙不迭的跪下,哀求道:“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救救她!”
涂青俯视着他,道:“她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不是你谢公子一手促成?今日你又以什么立场来求我救她?”
谢舒挣扎道:“不是我要害她!是她露了行迹,被旁的道士盯上了!我只是让她回山中避祸!她误解我要休她……”
涂青笑得十分讽刺,道:“哦?是么?谢公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小桃花的情形吗?”
“当初你要带她走,本尊便告诫过你,天道至公,你拿走了一件不属于的东西,就会失去一件属于你的东西。人妖殊途,代价太大,你负担不起,可你偏偏不信。苍天在上,何曾让谁占去了半分便宜!谢公子,莫说‘欺天’,事到如今,你是连‘欺人’都没做到。你还觉得自己天纵英才,可以罔顾天命吗?”
从未见过涂青这般严厉,说话这样刻薄。狼妖吓得一愣一愣的,乖乖的趴在一旁,不敢妄发一言。
谢舒却因心神大乱,而无法顾及这大发雷霆的神仙,有没有仙家气度了。他怎么会忘记呢?一步一步不都是他计划好的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一片桃林开得灼灼其华,微风中,落英回舞,远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如果不去看在阳光下美丽迷离的桃花瘴的话,此处还真是好一处人间仙境。
谢舒一路行来,在前面约一里地的地方见到一方路标曰“界山”。好奇此处是何处之界,便往前走,想看上一看。不料,不过转过石山便看到一山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贪图美景不曾提防,一时被这谷中桃花瘴所侵,幸得他有些根基又带着灵药,方逃过一劫。虽逃过了却也算小病一场,便是大好了,也有些四肢乏力,只得且行且驻,合情合理的在这山里迷了路。
日已偏西,再绕不出去,又得露宿了。念头方起,他便失声笑出来。他在这山里绕了大半天,不曾想绕来绕去,又绕到他今早离开的地方。昨晚生的火堆余烬连同他昨日晚饭扔下的山鸡骨一同静静的躺在眼前,唔,有点嘲讽。
他有些无奈的想:“此处风光秀丽,日照繁花,月映山泉,便是度一生,亦是心甘情愿。”遂死心塌地地坐回了昨日坐的地方。欲歇一歇再去寻些野味来祭祭五脏庙。
闭目养神时,忽然听到一阵笑声,悠悠然地回响在空山里,轻轻的,银铃般的摇动着,直摇得黄莺出谷。真耶?幻耶?
谢舒心里一松一紧。折腾了这么久,终于把人等到了。原来,他此番前来正是为了这桃林主人。月前,他与门内师兄弟们路过这个地方。发现此处前有山神庙,后有神仙居,虽说妖气极淡,颇有些循规蹈矩走修仙路的味道,但谷中阵法瞬息万变,设阵之人道行深浅实难试探;又满谷桃花瘴气,杀人于无形,此间主人的品行更难以探知。
师兄弟们暗地里有争逐之意,打了个赌,押了注,谁敢只身入此境且不说生擒妖物,只消来此堪一堪地形,需在此处住上两日,出去画一幅地形图出来便拔得头筹。赢了钱不说,还得一坛上好的桃花酿,且众师兄弟还得对他毕恭毕敬。彼时谢舒气盛,豪情万丈地夺到了这个机会。
此时,心里晃过无数念头,最后竟是无比后悔一时意气跟师兄弟们打了这么一个赌,虽然投入师门已经三载有余,但自己好吃懒做,悟性也不出众,也不讨师父欢心,功课修为一落在落。实在愧对外人众口相传的那“青风观的得意弟子,道行高深的天师”。
眼下更是混乱,还没想好要怎么办就只见眼前本来就十分缤纷的桃林更加的缤纷起来。花瓣下雨般的落下来,淅淅沥沥的竟能听到声音。心更乱,眼更花,偏那笑声还是忽远忽近的笑着。突地,面前站了个人,端的是只能用那俗不可耐,随处可见的“颜如玉”来形容。通心彻肺的感慨:用烂了的词,果然才是最精辟的词。
彼时还有些许斜阳余晖软软暖暖的撒下来,正好落在对面人的脸上,抬眼望去,谢舒一时竟觉得有些眩晕,“好漂亮的桃妖!”
他不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要为这句话付出那样惨痛的代价。
来人眉一挑,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凶巴巴的道:“漂亮不漂亮,又不是要许与你做老婆。与你何干?”
“我……”谢舒语塞。
桃妖两手叉腰,更加凶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我!说你为什么要闯本大王的地盘!”
大王……
谢舒乐了。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桃妖打量个彻彻底底,心里默默的给她在娇滴滴的脸上补了一个“王”字。那形象,似乎不大妥当。
谢舒颇为轻佻的道:“妖精不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么?你一个漂漂亮亮的桃妖,平白无故的怎的要去学那粗糙不堪的老虎精。还大王呢……”万分鄙视。
“你是谁?”莫名其妙的被一通嘲笑,桃妖急了。
谢舒更乐,油嘴滑舌的毛病就出来了,他双手撑地十分利落的站起来,整了整衣襟,掸了掸衣摆,做出个十分儒雅风流的模样,一辑到地,“小生谢舒,见过姑娘。”
桃妖终于一声笑了出来。谢舒风更是得意了,打蛇随棍上,又一辑到地:“敢问仙子芳名?仙居何处?芳龄几何?”
饶是谢舒千般设想,万般揣测也不曾料到,眼前那小桃妖瞬间涨红了脸,说了句让他当时摸头不着脑的话,“呃…那个…府君说,跨物种交·配最要不得了……”
言罢,居然捂着脸跑开了。跑开了!
谢舒望望天色,望望四周,很无辜。
“我真的不是登徒子。”
谁信?
没人。
自己信。
自信。
这份自信让谢舒在睡前愉快的吹起了口哨。正当他吹得投入得不得了的时候,远远传来了白天那个娇滴滴凶巴巴的声音:“大半夜不睡觉,吵死妖怪了!!”
谢舒这次是真的乐了。虽也没见过多少妖怪,但还真没见过这样单纯的妖怪。
翌日,他在鸟语花香中悠悠醒来,揉揉梦里笑到肉酸的脸颊,起身后却在身旁看到一张木桌子,上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桃子以及小小一张纸。谢舒拿起来看了看,发现居然是出山的地图。谢舒愣神了。他本是跟师兄弟打赌,为了面子银子连带那坛上好的桃花酿彩头方来到此地勘探地形的。能有如此境遇,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想到那漂亮单纯的小桃花,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再不愿画什么地图了,连同那份妖精送他的出山地图都被他一把火烧了。
看着青烟袅袅散开在空中,他摸了桌上一个又红又大的桃子,随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吃得不亦乐乎。吃完了,撩起衣摆,将桌上的桃子都兜了,朗声道:“多谢姑娘盛情款待,谢某无状,打扰姑娘清修了,告辞!”
远远听到一声“慢走”,带着点妖娆在空中悠悠然散开,散成一点点的小忧伤。
风太大,谢舒居然有点鼻酸。
按照记忆里那张地图指的路,七弯八拐的出了深山,入了红尘。
一入红尘三千里,红花红颜两悠悠。
走在繁华喧闹的街市上,闻着路两边飘来的人间烟火香味,谢舒十分得瑟与满足。
回到观里十来日,谢舒绝口不提那深山妖境的事情,自然被师兄弟们嘲笑了一番,说他肯定是到躲到哪里混了这大半月再回来装好汉。谢舒也不辩解,得不到那坛桃花酿还输了几十两银子,差点连裤子都当掉了。
又过了些时日,谢舒就怀念起红尘里的肉香来。脱下道袍,换上便装,悄悄揣了被师兄弟们洗劫剩的碎银子,从后门下了山。一番酒足饭饱后,在街上四处溜达着消食。三转两转的转到一处院子前,听得朗朗书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谢舒无端的就想起了那寂寂深山里淡淡的桃子芬芳,还有那个捂着脸跑开的小妖精,“呃…那个…府君说,跨物种交·配最要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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