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桃夭(二)
谢舒是不大相信一见钟情的,何况对方是个妖精,还是个傻乎乎的妖精。何况,她说口口声声提到的“府君”是何许妖也,尚为未可知。万一是这桃妖的相好呢?自己又是很有前途的收妖道士,怎么看都不搭啊。所以,这一拖再拖,磨磨蹭蹭的,待到谢舒觉得自己必须要再到深山看看的时候,树叶已经黄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都得穿夹袄了。
谢舒再次来到了深山,站在之前迷路的地方张望。
满山满谷的桃花远望去依旧像从天下飘下来的云彩一样在这杳无人迹的山谷中铺排出最奢华炫目的锦绣。
他几乎以为岁月不曾流逝,就这样停在了他来到这个地方的暮春,千年万年,花开不谢,桃李无言。
“喂,你发什么呆呢?”那个声音依旧像这风中的盛开的桃花般,娇滴滴的。
不过还好,这次她似乎已经没那么害羞了。
谢舒洒脱一笑道:“我在想,桃妖就不用遵守时令了么?”
小桃妖犹豫了一会,认真道:“要的,我们虽然得了天地灵气成了妖,还是要遵守自然的规律法则。只是府君分给我的是这个四季如春的山谷,这里的气候适宜,我就不用太遵守时令。”
“上次你来,府君没在家,我就没敢请你进屋坐坐,府君后来教训我了,说你们人最重礼节,我们妖精又不太讲男女大防,这样一来,我把你关在门口就是失了礼数。说要是你再来就须得请你进屋坐坐。”一边说着,一边领着谢舒向桃花深处走去。
谢舒一步三晃的尾随在后,东张西望。心里忍不住惊叹:“此处风水绝佳,四季如春,妖物聚居,非但没有妖气冲天。居然还有磅礴的仙气。果然是个集天地灵气的好地方!此处的妖精,数十年之内必有飞升之辈。”
往前七转八转地行了约莫盏茶功夫,竟似在原地打转一般,谢舒这才明白,当初给他的出谷图果然只是出谷能用,入谷却是万万不能的。念及此,心中更是惊讶:“小小一个桃花谷,也机关错落,步步惊心。只是不知这机关是何人的手笔。这一谷的妖精,也要借助也奇门遁甲,机关之术么?”
谢舒心里念头闪个不停,脚下可不敢含糊,亦步亦趋的跟着桃妖走得小心翼翼。
桃妖连蹦带跳地走在前面,把谢舒请进了屋子。
踏进屋,谢舒四下一打量:窗明几净,简简单单。桌上放了个瓷瓶,疏疏朗朗的插了几只桃花,桌上用白玉般的盘子盛了颜色各不相同的桃子,碧青如玉,粉如娇颜,大大小小的摆开一桌。
谢舒好奇道:“姑娘自己也吃桃子?”
桃妖点头认真道:“嗯,府君说了,我一年到头开花结果随心所欲,山里的都不经常买桃子了,怎么也要自产自销一些,要都烂在土里就可惜了。”
谢舒在心里悄悄骂了声,“靠,真节省啊!”
小桃妖听他问桃子,以为他想吃了。兴高采烈的把他拉到桌前坐下,一脸欣喜的请他吃桃子。
谢舒看了看她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睛,攥着桃子,狠了狠心,含泪痛吃。
他因着前回赌输了,且输得够惨。这一路走来没有银子点缀,只得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一路上坚定不移的认为到了此处能得顿好的。哪里知道,小桃妖这里的伙食还不如这一路来的粗粝饮食,虽然难以下咽,好歹能混个肚饱。到了此间,几个桃子就把他打发了。
小桃妖看他吃得欢快,笑得甜甜蜜蜜:“我的桃子结得太多,山里每个都吃怕了,一年一年的平白的就让这些桃子烂在土里。心疼死我了。现在你来了,真好!”
谢舒真恨不得一头碰死在这桃子上,却不忘问道:“传闻中,姑娘不是‘一年开花,两年结果,三年果熟’吗?
小桃妖满不在乎地道:“那是府君说我桃子结太多,卖不出去,给我想的法子。”
此后,小桃妖便不再说话,只盯着看他吃桃子,看得津津有味,还边看边笑,笑得甚是古怪。
谢舒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
小桃妖托着腮,道:“看你啊。”
谢舒奇了,又问:“我有什么好看的?”
小桃妖用一种很梦幻的语调道:“人很好看啊。我从小就长在山里,没有见过人。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我看着你,能看到血肉,能看到白骨,你的原形就是你看起来的样子,真好玩。”
谢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过滤掉一些不太美好的画面,再问:“这地方以前住的人呢?你没有见过?”
小桃妖奇道:“我从出生就住在这里,没有见过什么人啊。”
谢舒不经意的问:“这地方为何路标记号、房屋精舍应有尽有?”
小桃妖恍然道:“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啊,我们也要住房子也要认路呀。府君说,人间就是这个样子的。”
谢舒听此言,问道:“府君说?难道你没有出去过?”
小桃妖道:“府君不让出去。”
谢舒问:“想出去么?”
小桃妖道:“府君不让出去,就不想。”
谢舒问:“那你怎么放我进来?”
小桃妖道:“是府君让放你进来的。”
谢舒郁闷了,问:“如果府君不让你放我进来呢?”
小桃妖道:“你就只能像前次一样在外面转了。”
谢舒奇了,道:“我前次不是进来了么?”他一指窗外桃林,“喏,不就在那里么?”
小桃妖认认真真同他讲:“桃林固然在谷中,但也不全在谷中。况且,你看到的桃林不尽然都是桃林。前次你在的不过是谷外村口,嗯,就是‘界山’那块碑旁边一点。你迷了路,误入了机关,中了桃花瘴,你觉得你是好了,其实你并没有好。”
谢舒不信。他对清风观的丹药还是有信心的。
桃妖耐心道:“这花瘴是每天落下的花瓣腐烂后,地热蒸腾而成,本会伤人性命。但府君说了,花瘴形成虽与我等妖精无关,但若伤了误入人畜的性命,却是要记在我等的天劫上的。所以,府君亲自调制了解药,洗清了瘴气里害人的毒,不伤人性命,不乱人心神,只让人有些隐约的错觉。无伤大雅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妖有别,妖不入红尘,人也不入妖界才好。不然你以为你为何几天都走不出桃花林,当真是桃林无边么?或者是你自己着实不认路?”
谢舒摇头。桃林的诡异,他岂有不知。只是一直以为是阵法作怪,焉知其中的桃花瘴更是关键中的关键。
小桃妖兀自在旁边絮絮叨叨些什么。
谢舒啃着桃子向外望去,山脉纵横,林木莽苍,但点点屋舍掩映其间,或粗陋或精致或豪华,应有尽有。便是小桃妖的桃花谷里,住的也不是她单个人。据她自己说,单是猴精一家就了十来个。再算上松鼠、刺猬等等,少说也有十七八户。如此粗略估算下来,这村子里竟是有一千多户,相当于一个繁荣且热闹的集镇的规模了。这府君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将这一千多户里的几千号妖精管得服服帖帖,将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谢舒心中想着,口中也问了出来。
小桃妖脸红扑扑的,惊讶道:“呀!你不知道?”
“略有耳闻,知之不详。姑娘能给在下解惑乎?”谢舒怪腔怪调的,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这个…可以啊。府君就是这座‘界山’的山神呀……”小桃妖软软糯糯的腔调沾牙的糖似的缠绵。
“咳咳咳咳!”谢舒一口桃子咽进了气管,咳得惊天动地。只料点子硬,没料到点子如此之硬。
听他咳得太惨,桃妖也忙不迭的走过来帮他捶背。好容易这口气顺过来了,谢舒终于能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山神……不好好做他的神仙,带着你们一群妖精做什么?”
桃妖掰着手指头道:“山里的榕树爷爷告诉我,之前大家散居各处,有些妖精收不住心,跑到人间去胡作非为。后来,府君来了,看闹得实在不成样子就一一收服了。无事的时候,月圆之夜,府君会来给我们讲‘道’。”
谢舒奇道:“他一个山神爷,不住在山神庙里,跑到深山里来跟你们妖精混做一堆,岂不是有违礼法?”
小桃妖接着道:“府君说了‘天地有法,万物有道。碧霄九天是神仙府邸;冥冥黄泉乃幽冥鬼蜮;红尘之中,为人间俗世。我们这些生灵妖精,只能待深山大泽里。修身修心方能修行。捕食猎杀求果腹是天数,是万物伦常,不算杀孽。若是入了尘世就扰乱了人间法度,便要遭天谴的。而他一个小小的山神地仙,职责就是守着大山,守着山里的生灵,让猎户有猎可捕,农家有柴可拾,鬼魂自去投胎,精怪安分修行,只要把这些做好了,他这个山神也就不算尸位素餐了。”
谢舒心道:“难怪此处妖精聚居非但没有引来天谴雷劫,还仙气飘飘,原来如此。”禁不住的对小桃妖口中的府君赞叹起来。
小桃妖又道:“但红尘繁华,花花世界,总引得道心不重、定力不好的妖精胡思乱想。府君便建了这个村子给大家安身立命。一心修仙的只管修行问道,无心登仙的亦不可胡作非为。贪恋红尘繁华也不是不可,只是万不能跑到人间去兴风作浪。府君便依照人间的法度将就规矩礼数,且开市、开学馆、开赌坊妓院……”
谢舒一腔赞叹赞扬在听到“赌坊妓院”之后,立时进化做了顶礼膜拜。
高,实在是高!
这位府君真是位知情识趣的好神仙啊!
谢舒叹息道:“……只恨不能见上一见这位山神爷……”
小桃妖认真道:“府君说了,能找到这里来的,必不是凡骨。可以一见。”
天眼看就黑了,饭点早就过了。谢舒到桃花谷口转悠了十七八趟也没见小桃妖回来,只好认命的滚到桌子前啃桃子,啃到嘴里直泛口水,胃是沉甸甸的了,就是肚子叽里咕噜的吵个不停。
外面月色很好,圆圆的月亮像个大烧饼……
谢舒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忒骨感,饶是他把三间茅屋转悠遍了,也没有找到厨房。终于挫败的倒在床上准备睡觉。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这样的老婆纵是讨来了,又能做甚?吃饭都不管饱的。
谢舒翻个身,眼泪汪汪的。
梦里,铺天盖地是好吃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谢舒是被香醒的。
各种香味,正是青风观山下两里处那家“云来居”的味道,都是他偷偷下山吃惯了的。
谢舒睁眼就看到这满桌的好菜好饭,睡前对小桃妖那点怨一扫而空,满心满眼的是赞美这个妖精真是贴心,真是贤惠。自己果然木有挑错。
风卷残云的一通大嚼后,谢舒满足的叹了口气。饭饱神虚,困意袭来,他打着呵欠准备睡个回笼觉。
突然听到一个人啪啪拍手赞道:“好胆识!”
那声音仿佛珠落玉盘,叮叮咚咚,余韵清响,说不出的风流灵动,令人心里如沐春风般暖洋洋的。
谢舒一惊,大半个魂都被吓飞了。“呛”的一声,软剑出鞘。方才那个声音又道:“淡定些,不要那么紧张。我要下暗手的话,至于等到现在吗?”
谢舒暗暗松了口气,循声望去,见白天自己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个蓝衣人,湖蓝的锦缎上绣了云纹,很是飘逸,身旁的桌上随手放了一把半开的扇子,约莫是瘦竹枯石的扇面。那人的脚边窝了一头矫健威武的狼,正懒洋洋的看着他。
谢舒手心尽是冷汗。刚才竟忘了这是个妖窝,居然如此放松,不但睡死过去,还乱吃东西,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连身边什么时候坐了人都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打是打不过的,只好赌一赌运气了。遂还剑入鞘,以示诚意。
蓝衣人低着头,看不清他却能感受到他的表情。即便如此,谢舒还是觉得他阳春白雪一般的高高在上。他很气质,很仙风道骨。好像他大半夜擅自出现在这里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谢舒的紧张都是多余的。
谢舒不开口,他也不说什么,垂着头,自顾自的玩手里的桃子。看样子不像是要打要杀的样子。警报既解,谢舒好奇心就起来了,搬把椅子自己坐了,兴味盎然的问:“你是什么妖精?”
蓝衣人轻笑,吐出一个千回百转的字:“狐。”谢舒只觉得这笑声仿若这暗夜里缓缓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白花。说不清的挠心挠肺,诉不明的清醇惑人。
蓝衣人终于抬头。
时间突然有了质感,连呼吸都变得又浓稠又绵长。
小桃妖很漂亮。她的漂亮充满了灵动与清纯。谢舒毫不掩饰自己喜欢她,喜欢她那种不沾尘埃的漂亮、洁净。但在眼前这个蓝衣人面前,小桃妖的漂亮,突然变得呆板而索然无味了。
蓝衣人不是单一的好骨骼好皮相的漂亮,他的漂亮是一种生命的鲜活与魅惑。他明明坐在那里,明明还在不甘不愿的□□手里的桃子,那么的不正经。可是,那带着促狭笑意的秀逸狭长的眼睛里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丝慵懒,一点湿润。亮晶晶,水汪汪的。魅惑像是活物,不动声色的从他的周身流泻出来,淌成一地,又凝结成丝,丝结成网……一灯如豆,昏黄摇曳的烛火,映着他肤质如玉,招摇着将远山般的眉眼化做了一池滟涟,无端生出了颠倒众生的美丽。烛光流泻,摇摆不定,掩映着他的面目,让人恨不得千生万世都这样流淌着过去了。
谢舒失神。竟然忘记收回自己的视线。就只能这样看着。看着看着却连他那看起来很曲高和寡的气质都变得那么的恍惚而耀眼。像是极热的夏日里在日头底下站了几个时辰,亮堂堂的光晃得心里发慌,耳边有知了忽近忽远的叫声,心里却莫名的有了些许浮生无可依的沧桑感。
“咚”一声,谢舒痛呼出声,那个很凶巴巴娇滴滴的声音在耳边阴森森的响起:“你,看够了么?”
谢舒回过神来,涎笑着看着气呼呼的小桃妖道:“看你怎么会看得够……”心底却在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次来的难道是个老狐狸精?老子这样提防了都着了他的道。喵滴,还他娘的是个公的。”
小桃妖却不理他话里的毛病,只对着那蓝衣人笑道:“府君怎么有空过来?”
谢舒一惊。敢情这个就是那只叫啥劳什子府君的山神爷啊!惊诧过后又悄悄感叹:“这便是神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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