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鼓（二）

阳光明媚的天气里，风多情的与落花缠绕追逐着。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春天的痕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这是一个滋生情愫的天气，这是一个适合恋爱的季节。

        涂青因狼妖贪恋城中飞絮，便在城里置了座大宅子。每年春天都领着狼妖住到城里。

        “春雨贵如油”2，蒙蒙细雨里，这座宅子看起来并不比从山中洞府里望出去的远山近树热闹。

        狼妖百无聊赖的趴在大门口伸着爪子拍雨玩。

        涂青看她背影甚是寂寥，开口道：“小狼，虽说天气暖了，但是你这样趴着，留心待会儿肚子疼。”

        狼妖恹恹缩缩的不回答。

        她这个样子着实少见，涂青有些担心，便哄道：“小狼，都到城里来了，怎么不去找小黑玩呢？待在家里多无趣。”

        狼妖爪子耷拉在浅浅的雨水里，垂头丧气道：“王公子今天出殡，小黑去送他了。”

        涂青走到她身边，俯身摸摸她的头，道：“王公子的事情，小狼也不开心？”

        狼妖有些黯然的收了爪子，有些忧郁的望着春雨中的宅院，道：“王公子是好人。”

        “寿数长短，自有阎王爷手里一本‘生死簿’，但王公子文质彬彬，心地善良，惨遭横死，却也不该。然天心难测，今日所失，未必不是他日所得。你劝劝小黑，让他不要太伤心了。”

        狼妖闷闷道：“现在我都见不到他，怎么劝啊？”

        “随缘。”涂青干脆随手一划，置了块垫子在狼妖身边，盘腿坐下，同她一起看起雨来。

        那日之后，直到炎夏来临，涂青带着狼妖回山中避暑。狼妖都没有见到小黑。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3

        况且，涂青因配一副药缺了药引子，又带着狼妖到青丘走了一遭。

        待到他二人回到永安城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大街小巷的猫正在躁动中，叫春的声音犹如婴儿啼哭，经夜不停，此起彼伏。许多人家不胜其烦，匆匆开门，任猫离去，几日之后，离去的猫又姗姗而来，周而复始。

        没有人知道永安城里这些猫去了哪里，只知道猫回来之后，过不久，母的就会产下一窝小猫。公的却总是游手好闲，根本不知道哪只猫崽子是自己的种。

        狼妖却镇日趴在门口看过往的小猫，瞪着眼睛试图找出一只有几分与小黑相似的的小猫来。

        小黑是只通体乌黑，毛色润泽的黑狸猫，精神抖擞不说，长得还十分体面。狼妖初初与他见面，又是半夜，月魄清光之下，他目中荧光炯炯，很是威风。狼妖凝目细看，见他口中还衔着一只大田鼠。一时捉弄心起，狼妖上前摁住了他，偏生这狸猫十分骨气，便是被妖气纵横的狼妖摁住了，也没松口放了田鼠。反而好整以暇的等着狼妖的下一步动作。

        狼妖自问平生没有见过这样沉得住气的猫，登时惊为天猫。

        涂青坐在树枝上凉凉道：“此乃货真价实的黑狸猫，敏捷轻盈，性情凶猛，可与犬斗……你倒是好运气，刚下树就逮住了一只。”

        不知道是不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取笑之意，狼妖十分诚恳道：“不是运气，是实力。”

        涂青斜倚着树干笑骂道：“就你得瑟。”

        狼妖却顾不得涂青的话，放开黑狸猫道：“我叫狼妖，你叫什么名字？”

        涂青恨不得去捂脸，无奈□□道：“小狼，你这么挫的名字不要到处告诉说，行吗？”

        狼妖不解地问：“我爹给我取的名字，为什么不能说？”

        涂青道：“我服你爹，真的，特别服。养个闺女，取个这样的名字，他也好意思往外说！”

        狼妖再笨也知道自家老爹被嫌弃了，但她打心眼里对涂青敬畏，倒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放开了摁着黑狸猫的爪子，闷闷道：“我爹又没有活了一万岁，也没有读过书。我有名字已经很好了。我家隔壁的灰狼家都没有名字的。”

        自从涂青捡到这头迷迷糊糊的狼妖后，看她对万事都感兴趣，又对万事都不上心，素来都是他说什么，她就说是什么，这么同他据理力争还是头一回，大约，她的爹爹虽然取不好名字，却委实是个好爹爹吧。

        涂青闭目，彷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狐狸爹娘拼尽全力把他从天劫下偷出来，他们却留在了下面。天狐族的迷踪术虽厉害，却还是难逃天道。天道最公，何曾有过半点便宜让众生占了去？

        已经那么久了啊？一万年转眼就过去了。脑海中狐狸爹娘，淡得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早知如此，不如当年陪你们一起应天劫死了。省得这长长久久的岁月里，只剩长长久久的寂寞。”

        “靳大爷！靳大爷！靳大爷！”狼妖一声叠一声的呼唤，将他拉了回来。

        “要说什么事？”涂青无奈道。

        狼妖兴奋道：“靳大爷，他说他没有名字，我们叫他‘小黑’，好不好？”

        涂青无奈叹道：“这取名字的水准，我可以确定你是你爹亲生的了……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只要他答应就行。”

        一只不过几岁的小狸猫，怎么敢同狼妖这个百年老妖抗争，何况叫什么不是叫，知道叫自己就好。黑狸猫瞥了狼妖一眼，自顾自的叼着大田鼠，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狼妖就自己当他是同意了。

        小黑长，小黑短的叫个不停，在林子里穿来穿去的给黑狸猫抓田鼠。

        涂青一动不动地坐在树枝上，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心中止不住升腾起一股失落之情，最终长叹一声：“白养了！”

        黑狸猫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咬着田鼠沉思了一会儿，矫健的跃上了树，爬到涂青坐的树枝旁，许是大家同为四条腿的惺惺相惜之情，黑狸猫把口中的田鼠默默的放在涂青身边。意思清晰明了：你养的不整期，我同情你，你吃吧。

        涂青看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田鼠，无语半晌，“虽说……此举……看起来很有良心……但……我不吃生食。”

        黑狸猫却好似听不懂了，摇摇尾巴，自顾自地转身下树了。

        狼妖正好从树林中跑了出来，看到狸猫已经走了，十分伤心。

        涂青提着田鼠的尾巴，同狼妖道：“你的新朋友走了，他有事，不能等你回来，留下这只田鼠，跟你约好下次一起玩。”

        沮丧的狼妖瞬间又开心起来。

        狼妖再次见到小黑的时候，他已经改名叫墨影了。被一个肤若凝脂的美人抱着，宝贝得不得了。

        狼妖远远的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一抬眼，居然回应了。

        此后，狼妖常去找墨影玩。只是不肯改口叫“墨影”，仍然“小黑”、“小黑”的叫。黑狸猫也不跟她计较，叫什么都答应。

        狼妖守了整整一个月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等也不是办法。无奈青丘事繁，涂青已离开多日，狼妖左右无一人能出主意，反正也幻化不了人形，也没什么衣物盘缠好收拾的，狼妖绕着宅子转了一圈，通知了远在青丘的涂青，便离家去寻找黑狸猫了。

        可惜，刚刚踏出家门不过一日，狼妖就差点被抓了。

        说来也无甚悬念。

        一头三百年的老狼，脑子有些糊涂，性格有些不羁，体格倒当真是威风凛凛的。虽说她没有什么伤天害理的理想抱负，但是，她是要吃肉的，而且胃口还不小。

        离开了那座在涂青庇佑下叫天天应，叫地地灵的宅子，撒开了跑了半日，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狼妖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吃早点，也没有吃早饭。狂奔半日，只觉得那通红的日头跟煎鸡蛋似的，一口能吃五个，又香又脆。

        狼妖坐立在永安城城东郊外的小路上，眼巴巴的望着太阳一点点西坠。心中惆怅无比——早知道会饿，至少扛只鸡出来啊。

        腹中实在饥饿难耐，狼妖只得把寻找黑狸猫的事情稍稍放一放。一猫腰进了山林。好在涂青捡到她的时候，已然看出来她傻，是以在之后的教育中一直在努力不把她养成了残次品。只是，饶是涂青英明神武也不曾料到狼妖能兴高采烈的冲进一个还未布置完整的陷阱，一头冲进了那放了一大块肉的捕兽夹里。

        疼倒是不疼。

        毕竟皮糙肉厚的，区区捕兽夹还奈何不了一只三百年的妖，只是，太丢人。

        说出去简直够山中一干精怪笑几百年了。

        “蠢不可耻。但蠢到这个程度，真可耻。”回过神来的狼妖看着被捕兽夹夹住的爪子欲哭无泪。她完全可以想像，涂青知道这件事后对她的评价。

        意识到这个问题，狼妖立刻呲牙咧嘴的对那个被她撞得飞出三尺远的猎人，阴惨惨威胁道：“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猎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头口吐人言的狼，禁不住的四肢抽搐，尔后，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狼妖看猎人已然晕过去了，便也不着急了，好整以暇的从捕兽夹的抽出爪子。仔细的打量打量了肉。肉块很大。少说也有二十斤。想来这肉不仅仅是诱饵吧。毕竟没哪个猎人大方到这个程度的。不过，事已至此，既然遇到了狼妖，还抓了她。狼妖便也不客气了，张大嘴巴使劲一咬，叼起那块肉，撒丫子猛跑，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狼这种动物吧，嗅觉敏锐，听觉良好，极善奔跑，偏还傲气。作为一头被抓个正着，还偷东西跑路的狼，狼妖只能安慰自己：“无妨，无妨，‘饱暖思□□，饥寒起盗心’，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做贼心虚慌不择路的结果就是狼妖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了。

        明明记得自己是朝城东城郊跑的，明明刚才还只是日薄西山，明明没有跑多远，怎么天就黑了。

        月挂中天，荒原阒寂，棒莽翳然。

        初夏的夜还会有这样凉的风吗？带着轻且薄的寒意，似一场余情未了的伤心。

        狼妖跑着跑着也觉出不对劲来了。方才从她身边一闪而过的，好像是一株桃花。狼妖还没把这点不对劲咂摸出味道来，就看到了王博置的那座宅子。黑狸猫就蹲在墙头上看着她，甚至还叫了两声。苦寻许久的小黑就在眼前，狼妖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这条狼妖走一回抱怨一回的路，突然短了。她甚至觉得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她就看到了王博家的大门。

        话说这小黑还真兄弟，看她来了，特地开了门，狼妖一猫腰蹿进去，屁股一甩，院门大开。

        狼妖站在洞开的院门里侧，激动地扔开口中的肉，对着黑狸猫又撕又咬的。幸好她还知道轻重，口中力道控制得很好。饶是如此，一眼望去也是一只黑狸猫即将丧生狼吻的血腥画面。画面虽不美，但夜已深沉，并没有什么人看到。倒也无伤大雅。

        一番嬉闹后，狼妖记起被扔在一旁的肉，走过去把肉拖到黑狸猫面前，示意他一起吃。黑狸猫许是饿狠了，并不推辞，甚至话都没搭一句便埋头大快朵颐。他恶狠狠的吃相倒是吓得狼妖一愣一愣的，忘记了腹中饥饿。见黑狸猫竟瘦得皮包骨头，狼妖想起他跟着王博的时候养得胖乎乎的身材，又想想自己还有涂青管吃管喝，小黑却没有王博了。

        “那孙家小姐竟也不管他的吗？”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闪过，狼妖不知为何，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样被遗弃的感觉她似乎经历过。她看黑狸猫吃得香甜，便趴在一旁，舔着爪子看着黑狸猫吃。大约是饿劲过了，她觉得自己其实并不饿。

        不过，似乎黑狸猫的胃口并不算太大，而且心中有事。没吃多久，只见黑狸猫一个激灵，抬头喵呜喵呜的问狼妖：“三更了吗？”

        狼妖一愣，甚是迷茫道：“什么三更？”

        黑狸猫却不再答话，一纵跃上了屋顶，急切道：“二更鼓响了。二更鼓响了。”

        狼妖见他很是急切，便也竖起耳朵来细听。果然听到二更鼓响远远的传来，与之应和的，还有打更人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狼妖拉过肉块，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道：“嗯，是二更了。”一口肉还没有咽下去，突然尖叫着跳起来。“什么！已经二更了！我不过就是跑了几步路！怎么已经二更了！”

        不论她如何跳脚，黑狸猫却再也不理她。只是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等待着三更鼓响。

        狼妖自讨没趣，趴在一旁，心想：“或许他三更有事吧。”

        因着实在无聊，狼妖便自己去看月亮的影子。看着看着，便觉得眼前的月影扭曲模糊起来……终于，她睡着了。

        梦中却遇到了那个初识之时冷漠的小黑，叼着田鼠的小黑从树上跳下来，却变成了那个温顺的墨影，墨影……

        狼妖喃喃道：“我从来没有叫过你墨影吧……现在叫你一声，你高兴点，好不好？”

        墨影！

        狼妖一个激灵，醒了。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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